♦文/余亮(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副研究員)
87歲的陳明忠靜靜坐在上海書城三樓的簽售台旁。剛剛在他的新書《無悔》發布會上,陪伴的人很多,高金素梅在右手,朱實老先生在左手,夫人馮守娥和呂正惠教授坐在第一排笑瞇瞇地看著他。但這會兒人都不在跟前,有的先去樓上報告廳準備新書研討,有的在附近忙碌。大媽們排了一長隊等簽名,這時書沒了,營業員趕緊打電話去調取。他一時閑了下來,一個人坐在輪椅上,看了看旁邊空著的椅子,有一點茫然地等待著。
這是2016年8月15日上午的10點半。這一瞬間的孤單他一定不陌生。生命中一大段時間都在國民黨的監獄裡等待著,就像《百年孤獨》裡的奧雷里亞諾上校,一生都在等待暗殺者的到來。先是被關進日軍監獄,恰逢光復,但參加「二二八起義」遭通緝,1950年代在白色恐怖中被國民黨逮捕,關押十年。出獄後憑借出色的化學知識做製藥生意賺了錢,悄悄資助陳映真辦左翼文學刊物。1976年他再次被國民黨政府投入監獄,備受酷刑,成為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這讓他想起1950年代入獄的那段悲情時光,熱愛新中國的獄友們一個個走出監獄趕赴刑場,出門時高喊「中國共產黨萬歲」。馮錦輝與他道別握手的時候,手卻是溫熱的,視死如歸。大陸來的地下黨員張伯哲赴死前說:「孔子不是說過嗎,朝聞道夕死可矣。」因為台灣保釣人士在國際上大力呼籲援救他,他終於被免死刑,最後由蔣經國昔日秘書馬英九出面斡旋,1987年獲准保外就醫。
無人聽見的歌聲
陳明忠回憶錄《無悔》的校訂者,台灣淡江大學榮退教授呂正惠有一次告訴我,他喜歡兩首歌,一首是《歌唱祖國》,一首是《安息歌》,後面一首是陳明忠獄友赴刑前唱的歌。他們的歌聲平靜,仿佛瞿秋白在說「此地甚好」。
但沒人聽見他們的歌聲,我是說,我們大陸人很長時間不知道也不關心他們的歌聲。只有被寫在課本、小說裡的就義時刻才會被人銘記一段時間,只有熱播劇裡的余則成才能讓人追問一下那些台灣志士的命運。但這樣的人曾經何止千萬。
我也是近年才知道陳明忠,但已滄海桑田。少年時候我愛不釋手的台灣作品都是龍應台、余光中、王鼎鈞……優雅的中上層知識分子。那時節大陸統戰工作聚焦於老「朋友」國民黨群體,相關作品紅紅火火。而台灣左翼在大陸出書,非常不容易,這次出版堪稱幸事。
陳明忠的小夥伴陳映真1980年代終於有機會來到魂牽夢繞的大陸新中國交流,結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不受大陸作家歡迎。他說改革開放要警惕跨國公司的負面,以訴苦文學著稱的張賢亮立刻打斷他,「跨國公司快點來汙染我們吧!」難說誰是誰非,實在是相隔久遠,兩邊預期落差太大。
台灣志士終於活到與祖國相逢,而大陸的作家經歷了極左驚魂,這時一心想著擁抱美國。今天的年輕人不再知道《安息歌》,卻熟悉《十年》——「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直到近年來中國發展成就被混亂中的世界另眼相看,台灣志士的聲音才重新被大陸民族主義者發現。
而陳明忠,1980年代在獄中看到了大陸的傷痕文學,一群「聰明」人寫的東西,控訴極左政治的傷害。陳明忠不懂怎麼回事,深受打擊,難道自己夢寐以求的大陸已經不再珍惜那場革命了?所有的流血犧牲還有什麼意義?他那被酷刑、死亡、無助重壓住的身軀,全憑對新中國的熱望活下來,一時間希望全沒了。只有失落過的人才能體會這樣的痛苦吧!但真的猛士敢於面對慘淡的現實,作為島內極少數偷偷閱讀魯迅作品的人,他堅強地開始調整自己的思路去理解大陸的變化。
他說:「台灣左派內部的一個分歧點就在這裡。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才開始接觸社會主義的人(文革左派)的看法,和新民主主義革命時代就開始接觸社會主義的人(譬如我這一代)的看法,就很不一樣。在新民主主義時期參加共產黨或接觸社會主義的人,對改革開放有一定的理解。因為新民主主義者,本來就主張在共產黨的領導之下,實行現代化、採用資本主義方式、利用資本主義、又限制資本主義,然後才過渡到社會主義。這個過渡時期所採用的,不是完全自由開放的市場經濟,而是有限制的市場化。」「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終於慢慢釐清了自己的思想。我跟劉少奇一樣,可以說是兩階段革命論者。我主張先用國家的力量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搞現代化,但要朝著社會主義目標,就是鄧小平說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前進。沒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沒有現代化,就不能讓中國人民富裕起來,也不能讓中國真正強大起來。那樣的話,什麽社會主義都不要講了。」
這個看法倒是接近大陸的現實主義者。
僥幸存下的回憶
在上海書城,他用顫抖的手拿著講稿。頭發花白,卻沒有睡意昏沈,很開心的樣子,口齒也比我想的清楚。他從小先學日語,漢語也是閩南口音。出生大地主家庭,在日據時期接受教育,以為自己是日本人,卻不斷被日本人侮辱毆打——考試成績比日本人好,挨打;打架打贏了,被圍起來打。這才漸漸發現自己不是日本人,而是光榮的中國人。於是開始不服從日本人,直至被抓起來。
台灣光復,民眾夾道歡迎國軍,很快卻發現國軍不比日軍好多少,五子登科,一片狼藉,終至「二二八事件」。龍應台在《大江大海》裡輕描淡寫地解釋成國軍衣衫襤褸給人印象不好,引發矛盾。「台獨」分子則把「二二八」描述成民進黨的功勞。實際情況複雜的多,具體可參見《無悔》。而陳明忠等人此時接觸到共產黨的思想,同情苦難的工農,開始心向 「紅色中國」。
但余則成們終於在白色恐怖中被屠殺殆盡。憑著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人的精神,國民黨再次大開殺戒,像1927年「四一二」一樣,不僅殺共產黨,還殺任何同情左翼的島內人士。「四一二」毀滅了國民黨自身的優秀基因,「白色恐怖」毀掉了島內的優秀人才。國民黨如今已淪為民進黨窮追猛打無力還手的對象。按照陳明忠等人的說法,日後的「台獨」、媚日、族群撕裂、兩黨惡鬥等各種亂象無不源自那時。
倏忽半世紀。陳明忠1987年出獄後依然不為大陸人知。統派人士希望老一輩能出回憶錄,但老一輩認為做事比說話重要,不願多回憶自己。台灣左翼元老林書揚2012年去世,把一生戰鬥往事帶走,無人知曉細節。呂正惠和陳宜中受台灣《思想》雜誌主編錢永祥之托,找陳明忠做了一次訪談。沒料到此文後來在大陸網絡上引起不少反響。陳明忠終於答應做口述,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的李娜自告奮勇做訪談錄音並整理。在包括夏潮聯合會等組織和朋友的幫助下,才有這本書的面世。
今天在上海書城,他對大陸讀者說:這輩子做了21年牢,但並不後悔,對自己的一生也還算滿意。「為什麽呢?我開始反抗日本的時候,中國還在抗戰;加入地下組織的時候,國共正在內戰;第二次坐牢出獄,中國正在改革開放的艱難時期;而現在,中國無論在經濟能力還是國際地位上,節節高升,以前的世界霸主美日等國日漸衰弱,而中國越來越強,中國人可以在世界上揚眉吐氣。當年我在高雄中學感覺到的民族屈辱,已經得到了洗刷。我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中國繁榮到這個樣子,我已經覺得非常開心,沒有遺憾了。還有一點小小的遺憾,就是有生之年也許看不到兩岸統一,也看不到我衷心嚮往的『自由人聯合體』了,但我相信大勢是擋不住的。」
我們這些幸福的人,每天關心糧食、蔬菜,還有王寶強。當然,這也是陳明忠老先生高興看到的,在他看來,中國人終於可以過上不受洋人壓制的生活,想幹嘛幹嘛,愛吐槽啥就吐槽啥。今天的中國儼然成了世界的安全島,發展大勢向前,當然也問題重重。不過已經生活在大國裡的許多人往往忘記殖民時代三流民族的痛苦,忘卻了那種對一個挺直腰桿的祖國的渴求,只聚焦於不滿之處,甚至不乏對自己國家的嫌棄。大陸沒有陳老先生想象的那麽好,更有他想象不到的妄自菲薄。而海峽對岸,一般民眾也樂不思蜀,幻想小國寡民的確幸,甚至會有想做日本人的奇妙心思。
孤獨或者熱鬧的兩岸青年
台灣堅定的統派人士不多,上月在台北小店聚餐,一次就見到了好幾位。他們倒是蠻清醒。作家王睿認為台灣人自我感覺處於中華文明邊緣地區,容易產生這樣的心態。
不過在大陸人眼裡,台灣又是某種中心——在冷戰體系裡台灣成了美國的前沿陣地,聯繫西方體系,無怪不少大陸人不自覺地心嚮往之。可惜現在輪到一些大陸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人到PPT論壇上獻殷勤,卻被台灣網民罵回來——誰和你做一種人?
新人類的世界了。陳老先生不一定了解這些。但老一輩的一句話令人覺得不必多說什麽——呂正惠教授自稱因中國文學而知道自己是個中國人(他是研究古代文學的,今天的文學就不一定有此功效了),他有名的一句話是,「在我死之前,讓我做一個中國人」(見蔡翔教授文章:《台灣本省呂教授,愛煙愛酒愛北京》),和陳明忠一個意思。
陳明忠一輩老人終將幸福地離去。而年輕人依然在孤獨中努力,或者在渾渾噩噩中確幸。陳明忠大約會教導晚輩,別那麽多牢騷。對中國民眾的牢騷,他大概也會表示理解,但還是會說別忘了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你們動手去做。
研討會上,有討論者認為要加強對台文化統一工作。但文化統一是個什麽東西?失去歷史體驗,失去對當下現實的隨機應變,文化就是一句學院派的空話。研討嘉賓大多寄望於年輕人。有人吐槽現在的兩岸戀情都淪於自利主義文化。我倒認為沒什麽好奇怪的,馬克思說過一段話,大意是一場政治經濟社會運動產生的後果,總會迅速和自己的起源斷絕關係(農民做了皇帝,社會主義的子孫變成了小資等等)。不必痛心疾首,只有直面變化。改變也往往出人意料,十年前誰想到今天打破「世界公民幻想」的居然不是左派,而是小粉紅或者自幹五呢?
指望通過閱讀來改變青年恐怕也不會順了心意。閱讀會改變人,但遠遠不夠。所有閱讀豐富但做事經驗狹隘的人都有相同的迂腐氣質。不過閱讀領域的某些1984王國還是應該打破。我曾和不少知識青年聊過讀書,他們說喜歡看奧威爾,但卻只看《1984》或者《動物莊園》,聽都沒聽過作為社會主義者的奧威爾作品比如《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巴黎倫敦落魄記》。老大哥死了,一九八四長存。
在90後翻牆扔表情包的年紀,陳先生正在打遊擊戰、坐牢。熱愛穿越小說的人,也許應該穿越一下這段歷史。對台灣志士的思考,涉及到我們對傳媒世界、對兩岸關係、對中國文明的總體思考。
無悔
陳明忠說自己生錯了時代,但沒有走錯路。這大概是生不逢時的意思。那些做了烈士的台灣同志,也險些完全湮沒於歷史。以至於長期調查白色恐怖受害者的藍博洲先生在研討會上說,陳先生就是失敗者,因為失敗才會談「無悔」,必須直面失敗。不過我們知道,他們也正是那個大寫中國的一部分。
據說蘇聯無名烈士墓的墓碑上篆刻著:「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永垂不朽。」而對於那批早已逝去的台灣志士來說,你的名字無人知曉,你的功績無處尋覓。今天也只有陳明忠代替諸君出來說了一句:無悔。
最後提一下,陳老先生比王寶強幸福,因為有一個始終不捨不棄的愛人馮守娥相伴。她也曾在白色恐怖時期坐牢十年,哥哥馮錦輝被槍決。陳明忠入獄期間,她一直努力營救和等待。
(本文由人間出版社授權刊登,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