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期】尋找國師:2016青海紀行(3)

04圖文/林宣瑋

找尋藏家

會去吾屯,完全是J的主意,在去之前,我連這個地方都沒聽過。他一直想進藏村,想坐在炕上喝酥油茶、吃氂牛肉。

其實也是我答應他,這趟旅程我們一定會進入藏村、體會藏家。結果來的前五天都是在看寺、看佛,唯一交心的東加又離我們遠去,剩下的撒拉族姐妹又被她們爸爸藏起來。在與東加分別的那天晚上,我看著范冰冰的楊貴妃,他翻著旅遊書,指著吾屯,毫不妥協地說:「就去這兒了。」

吾屯是同仁的唐卡藝術中心,雖然距離鎮上有段距離,但到那兒的車子很多,於是我們第二天磨蹭到中午才出門,途中還經過鎮上的新華書局、進去買了本藏文字典。

到了之後,發現吾屯下寺熱鬧滾滾,原來是喇嘛們在排練隔天要上演的廟會。當我們拿出相機,想拍點東西時,只見好的位置被一群大爺大媽佔據。他們看來熟門熟路,還指點著J「哎呀那邊順光,拍起來不漂亮!」 看著他們手上拿的「大砲」,再瞅瞅我跟J的基本款單眼,我倆頓時有點羞愧。其中一個阿姨東喀擦、西喀嚓完之後,打個懶腰,「哎呀~拍得好爽呀!」

當我們也有樣學樣時,卻被一位喇嘛喝斥:「時間到了,該走了,讓不讓人休息呀!」

我們在第二天的中午重新來到吾屯下寺,廟前的廣場正舉行祭拜儀式,許多臉上塗著濃彩的喇嘛跳著舞蹈。說實在,世俗的我也不知道其中動作的意義,大概跟祈福和驅邪有關吧。但廣場上的觀眾不管老小,每個都看得津津有味,小孩的手上總是拿著一串鳳梨或是一條臘腸。

表演結束後,吾屯開始進行繞寺儀式。儀式必須先由一群由喇嘛組成的樂隊開路,他們帶著黃帽,一邊吹著法螺,一邊吟唱佛經,迎接寺主活佛的到來。此時被喇嘛、眾信徒包圍的活佛乘坐在一台金光閃閃的車子裡,緩緩地遊繞整座寺廟。

吾屯下寺熱鬧的人群

吾屯下寺熱鬧的人群

越過重重人潮,我好不容易擠到人群前面,有點大吃一驚,因為這個活佛年紀比我們還小!約莫十、十一歲的樣子。車子前面是小山般的人民幣,香客從兩旁走過來,先將捐奉的錢交給前面的喇嘛,然後讓活佛用一根金棒敲頭,表示平安。我自己也稍微意思一下,捐了個五塊人民幣。儘管錢不比那些出手一兩百的大爺,前面的知客喇嘛仍讓我這個小氣的人看了看活佛,順便敲敲頭。

活佛乘坐金光閃閃的車子

活佛乘坐金光閃閃的車子

有趣的是,跟著活佛遊行的不只有虔誠的香客,還有看準商機的攤販。於是從上面的小山丘往下看,就可看到堪比龍輦的馬車、一群身著紅袍的喇嘛、一團雙手合十的香客,伴隨著幾個哄小孩子的造型汽球。如果再往上看,就可以看到一堆拿著攝影機的觀光客,對著人潮狂拍。

儀式很冗長,不久過後我便有些乏味,於是隨著一些小孩的腳步,走出寺門。只見一群賣著各式零食、玩意兒的攤販早已搶佔最佳的地點。哈爾濱冷麵、烤腸、霜淇淋、新鮮水果、塑膠玩具,沿著大道排排站好。我跑到其中一間烤腸攤,向攤主大哥套近乎。他們說夫婦倆來自山東、都是漢人,藏人的廟會使他生意興隆。「他們求平安,我們來擺攤,他們辦廟會,我們會賺翻。」一個小喇嘛開開心心地蹦向烤腸攤買了根臘腸,一口咬下後,彷彿得到了全天下。

我實在佩服J的搭訕功力,原本以為他想進村子的慾望已經消退了,但過不了幾分鐘,他就拉著兩個年輕媽媽跟三個小孩,跑來跟我說:「欸,這是我剛剛認識的,他們家願意讓我們去參觀。他們家畫唐卡的!」

後來才知道,這兩個媽媽是妯娌,一個是隔壁村嫁來的媳婦、另一個姊姊則招了個外地老公,現在同住一個屋簷下。她們的爸爸叫卓瑪,是當地有名的唐卡畫家,唯一的兒子也從事唐卡製作,現在已經小有名氣。

到了他們家後,比我原先以為的還要乾淨、明亮許多。記得2011年回福建的莆田老家時,住慣現代化設施的我,看到茅廁與土磚牆,一度想要掉頭走人。也因為這個經驗,之後就算到農村觀光,我也堅持晚上一定要回都市住。但沒想到在這個偏遠的小村落中,我看到大片明亮的玻璃隔氣窗、光滑的木頭地板,而這居然只是個小康人家!

畫師家也替我們準備了糌粑,還請年邁的阿姨親自為我們特製。她將青稞粉與奶茶混合後,加上一點油。其實詳細的做法我大概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阿姨的黑指甲在那一團青稞粉中捏來捏去。糌粑不能單吃,必須要配熱熱的酥油茶。酥油茶的做法就跟一般的泡茶沒兩樣,用熱水去沖泡茶葉,只是多了塊奶酥。J一直跟我說很道地,但我心裡只想著阿姨的黑指甲。坐在一旁的叔叔也替我們割了塊氂牛肉,據說這是當地小孩的零食。我看那三個小鬼都很喜歡吃,也切了一小塊來品嚐。

畫師的媳婦也拿出他們正在做的畫作請我們觀賞,他們一家都從事唐卡繪製的行業,據說爸爸還因此脊椎側彎。我對唐卡並不了解,但對他們所用的顏料卻很感興趣,其中有種閃閃發光的金粉,媳婦告訴我:那是真的黃金,一瓶「很貴的!」

熱情的畫師本來邀我們住下來,J也心動了,但我還是有些放不下心,怕會打擾到人家,於是堅持回賓館。第二次去畫師家時,心中也比較有底。對那些彎彎曲曲的路也大致有了方向。來的時候看到公告欄上貼著一張土地重新分配表,我們才知道唐卡畫師是當地的村代表,也是個有名望的人。到了畫師家後,阿姨順便幫我倆用「正統」的方法重穿一次藏袍。

吾屯下寺的廟會持續三天,村裡的人有「義務」天天去參加廟會,不去還會被罰錢。我倆又帶著畫師家的三個小孩一起去看戲,順便充當一回藏人爸媽。

畫師家的三個小孩

畫師家的三個小孩

回家後,媳婦與姊姊早就開始準備氂牛餃子的餡料,爐上也煮了一大壺的茶。姊姊的丈夫也從外地回來。令我意外的是,姊姊的丈夫鄧大哥是個漢人。他來自四川北部,年輕時因工作來到了吾屯,然後遇到了姊姊而定居下來,入贅畫師家。他說他是做木工的,因此家裡的裝潢工程都是他一手包辦。這次也見到了他在吾屯下寺出家的大兒子。大兒子約莫九歲,鄧大哥說他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嚷嚷著要出家。

他們的出家也很有趣,有點類似上學。早上在佛寺讀書、念經,中午可以回家吃飯,下午回寺廟後,晚餐時間再回家與家人聚聚,只要在寺門下鑰時回去即可。

我有點摸不著頭緒:「難道你們不會捨不得?這邊不會有那種傳宗接代的概念?」鄧大哥慢條斯理地回答:「你們從外地來,當然會這麼覺得。但這邊的人都這樣,也就不奇怪了。」

他們的身分證上寫的是藏族,但是自我認同卻是土族。這讓我想到七世章嘉也是土族,也誕生在漢藏之間。「沒辦法,他們說的我們聽不懂,語言也不一樣。」姊姊回答:「管他什麼,都是一家人就對了。」

初訪佑寧

事後回想起來,佑寧寺初訪之行還真是讓我失望至極。

我帶著很期待的心情去佑寧寺,這是我這趟旅程的目的。在吾屯心滿意足的J,此刻也才有興致陪我前往。我對佑寧寺的想像,是史料所形容的湟水北岸諸寺之母,就算比不上塔爾寺如此富麗堂皇,那也應該與隆務寺並尊吧。

在清代的政教體制中,藏傳佛教主要有四大活佛,分別是西藏的達賴、班禪額爾德尼,以及蒙古的哲布尊丹巴與章嘉呼圖克圖。四位喇嘛彼此分管不同教區,也有不同信眾、所轄廟宇。一般而言,章嘉呼圖克圖都是在青海出生,而後在山西五台山坐錫,管轄內蒙古的佛教事務。七世章嘉出身在現今的互助土族自治縣。1891年時這兒還屬於甘肅省。

我們先到平安換車,佑寧寺雖在互助,但卻離平安鎮中心較近。從平安到佑寧寺的路上又是一般顛沛流離,道路顛簸不平,而人則是越來越少。搭了許久,好不容易在某個交岔口看到「前往佑寧寺景區」,到最後連大巴司機都棄我們不管。

「就是前面了,你們自己攔輛車過去吧。」

佑寧寺路標

佑寧寺路標

無奈的我們只能在寒風中匆匆攔了輛拖拉車前往目的地,旁邊是稀稀疏疏的民房與厚重的積雪。越靠近佑寧寺,其實我越懷疑:這樣偏僻、荒涼的地方,果真有一位受漢人政府與藏傳佛教尊崇的國師嗎?

「現在會情怯嗎?」我看到J眼中的驚訝與失落,說真的也蠻對不起他的。

開著拖拉車的農夫問我們為何到佑寧寺:

「我們要去找章嘉喇嘛。」

「章嘉呀,我們這邊的人呀。」

「您知道章嘉?」

「知道呀,但他好像不在了。」

佑寧寺依山而建,不在主要交通幹道上。寺門前停著幾輛轎車與兩個販賣香燭與酥油的攤販,一個老奶奶被兩個漢子攙扶,緩緩地走上階梯。一旁的瓦礫堆中還躺著一隻頭綁黃巾的綿羊。除了主建築之外,到處可見施工的跡象,當地政府似乎想把這兒打造成有名的佛教風景區,只可惜目前看來事與願違。

佑寧寺正面外觀

佑寧寺正面外觀

寺裡只有零零落落的香客與看起來無所事事的喇嘛。J在我耳邊悄聲道:這裡怎麼那麼荒涼。

我們走入大殿,向佛祖問好之餘,順便腹誹幾句。知客喇嘛看我是生面孔,加上口音又「很奇怪」,熱心地過來問我倆從哪兒來。說明原委後,他告訴我,前陣子也有個台灣的「蒙藏辦公室」的人看過佑寧寺,還捐了一些錢。後來才發現那個人也是我的採訪對象,是個虔誠的佛教徒。記得那位蒙古裔的「主任」還洋洋得意地跟我說:「我小時候還給章嘉大師摸過頭呢!」

章嘉的像也被掛在佛前,是他在坐床大典中的留影,是我在台灣沒看過的年輕相片。1949年來台之後,章嘉擔任中國佛教會的理事長,居住在現今台北市青田街的蒙藏文化中心。在去世前十年,他跑遍了全台各地,例如新竹獅頭山、麥寮成德堂、屏東東山禪寺。這些地方現今都還掛有章嘉當年的相片,只是那時的他已經五十多歲。照片中的他才十多歲,看起來未涉世事。若他在早生個五十年,或許可以避開清末民初的政權遞嬗,可以躲過1949年的大江大海,也可以過著他原本榮耀、安逸的人生。

又或許,佑寧寺就不會像今日光景般地淒慘黯淡。

我請知客喇嘛帶我們去章嘉行宮,也就是他生前住的地方,但他搖搖頭:「我沒去過那兒,您還是問別人吧,不過我知道三世章嘉的衣冠塚。」

於是年輕的知客喇嘛帶著我們走出大殿,雙手叉在紅袍中,直向一條雜草瀰漫的小徑奔去。幾秒之間,他就站在離我約莫兩層樓高的地方。我看著坡度超過60度的山壁,有點害怕地向J求救。只見J雲淡風輕地說「這個坡度對登山客來說不算什麼。」也是幾秒之後,他與知客喇嘛站在一起。看著他兩位的身影,我只能牙關咬緊,心中哀求剛剛才腹誹的佛祖,請祂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我剛剛的不敬之意,保我莫要摔下去。

章嘉成年離開佑寧寺之後,就定居在五台山,夏天才到內蒙古的庫倫諾爾,那兒的彙宗寺現今仍是蒙古地區最大的佛教寺廟。歷代章嘉活佛都與中央漢人政府關係良好,晚清滅亡後,七世章嘉率領一批內蒙王公與活佛向北洋政府投誠。袁世凱也曉得章嘉在邊疆的地位,給予他滿清所賦予的一切。而後七世章嘉也多次協助中央政府處理邊疆事務,國民政府也封他為蒙旗宣化使,他也被譽為國師。

記得我問同是1949年來台的外公知不知道章嘉,他用「這是什麼問題」的眼神瞅了我一眼,慢條斯理的回答:「我們那個年代,沒有人不知道他。」

我們爬上某個小山丘,看到了三世章嘉被風馬旗佈滿的衣冠塚,如今這兒也是人煙罕至。知客喇嘛說,「諾,就這個了。」從這個地方望出去,可以眺望被白雪覆蓋的佑寧寺,底下的寺廟頓時變得好小好小。章嘉活佛成為國師的歷史始於乾隆皇帝,他與三世章嘉是相當要好的朋友。一旁也有張小小的告示牌,簡易地述說章嘉活佛的歷史,其中也包含七世章嘉。

三世章嘉的衣冠塚

三世章嘉的衣冠塚

不過,簡介對章嘉的介紹愕然地斷在1949年,這也似乎暗示著這間廟宇背後不可示人的秘密。1949年章嘉隨著國民政府離開大陸,領導中國佛教會在台灣復會。

高處不勝寒,J與我也不想打擾知客喇嘛太久,待個五分鐘就下山了。那時天色已晚,實在有些擔心這荒郊野外,是否還能找到回西寧的車子。

出寺門後,J看到了神羊,很高興地跑去跟它玩耍。我則是有點落寞的坐在石階上,昨天才剛看到吾屯下寺的繁華,今天便見證了佑寧寺的冷清。「歷史是否真的過去了?章嘉是否已經是上個世代的人物?」但從拖拉車農夫的描述、佑寧寺的荒涼、知客喇嘛的攀談、告示牌的簡介,我總覺得背後仍有某些歷史因素尚未被探勘出來,「對現在不重要,但曾經很重要。」

俯瞰祐寧寺

俯瞰佑寧寺

太陽西下山頭、氣溫逐漸越過零度線,香客離開了佑寧寺,連攤販也開始打包收拾。J說:「該走了。」

回程的路上,我們很幸運地攔到一輛回城的計程車。司機大哥說在路邊看到我們兩個「外地人」,想必一定也要進城,也不坑錢,收個意思意思的十塊人民幣。他的口音標準到我以為來自北京,沒想到是土生土長的西寧人。「我只是遇到太多太多不同口音的人,講得自己就變標準了。哈哈。」

我認為還有些未解之謎,仍有些許遺憾,央求J再讓我去一次。

J說:「隨你呀。」

大概是暖氣太舒服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