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孝信(世新大學客座教授)
年輕時閱讀《射雕英雄傳》曾被金庸絕佳的文筆吸引。例如:柯鎮惡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明天嘉興府四下裡公雞啼聲仍是一般啼鳴,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再也聽不到了。」以「再也聽不到公雞啼聲」觸景動情的方式表達柯鎮惡自料必死的心情,襯托出他對黃蓉誤會的深度。
這次大病之後,對金庸這段話,卻另有一番體會。在5/18大手術之前幾天,不知怎的,金庸這段話卻在我心頭閃過。「台南後甲國中運動場中間的綠草坪我還看得到嗎?」那個運動場是長期我慢跑的場地。跑道中間是足球場。由於使用者眾,足球場的草皮像癩痢頭。後甲國中幾次整治都失敗。但是那塊草皮已經伴隨著我十多年慢跑,有了一份感情。我雖然達觀,也不免會想:「我還能看到後甲國中的這塊草皮?」
手術成功了,我也回到台灣。但是,當我到後甲國中運動場散步(還不能慢跑),我居然看不到癩痢頭的草皮!整塊足球場地光禿禿的,只覆蓋平整後的土壤,旁邊還停著兩部推土機,一部壓路機。原來,在我廣州兩個月期間,草皮全部被剷除,並用壓路機壓平壓實。幹什麼?美霞猜測學校要改鋪人工化學草坪。
幸虧後來發現這個猜測不對。整個足球場重新鋪上新草皮。但是,當我看那些逐步鋪上的草皮,我竟然擔心了:「能活嗎?」所有的草皮都是枯黃的,看不到一絲綠意生機。這個擔心證明是多慮了。幾天後,有些枯黃的草枝居然吐出綠芽。看到從枯黃的草梗竟然冒出綠色微苗,即使微不足道,毫不顯眼,還是有一種莫名的感動。從此,每次散步走到那個吐綠芽的地方。我不再如往常為了讓眼睛也運動而只望著遙遠的天邊,而緊盯那些初吐綠芽的草梗。那種心情也許有點類似母親呵護小嬰孩成長。(對不起,我沒做過母親,只能憑想像)
慢慢地,綠芽蔓延開來,沒多久整個操場不再是枯黃的景象。剛好那時蘇迪勒大颱風,伴隨著連續數個星期的豪雨。高溫與充沛的雨水下,對枯黃草皮的滋長是絕佳條件。大颱風雖然帶來登革熱的流行,也常常影響我的散步;但是一想到小草可以較順利生長,那些不利影響在我考慮中都變得無關緊要。何況,登革熱在台南大流行,主要得歸罪於台南地方政府的疏忽、無能與公衛體制的荒廢,不能怪暴風豪雨。
此後,散步就更忙碌了:喔,這裡的枯黃的草皮開始冒出綠芽;咦,那廂一排枯黃草皮居然是活的。一旦看到枯枝中吐出綠芽,那份快樂就會陪伴我好一陣子。
啊!生命多麼奇妙!對了,蘇迪勒大颱風也給我另外一個感傷與驚喜。蘇迪勒果然威力奇大。颱風後出去散步,只見滿目瘡痍,公園與後甲國中裡頭好幾顆參天大樹都被連根拔起,更多的樹椏被劈開折斷。但是,最令人難過卻稱奇的是,有顆大樹居然被攔腰折斷,留下兩、三米高光禿禿的樹幹。
蘇迪勒颱風果真威風,能夠把粗大的巨木像用斧頭般攔腰折斷。但是,以當時從重病6個月餘命中救回來的我,卻很容易從生死的方向思考:這棵攔腰折斷的樹幹,沒留下一片綠葉,一支可以吐新芽的枝椏,恐怕活不下去了。思之不禁惻然。 沒想到一個星期左右,這棵光禿禿樹幹居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長出綠葉!
啊!植物的生命力竟然如此頑強。如果是個人,或是其他所謂高等動物,被攔腰折斷,神仙也救不活。生物是何等神奇,不同物種又各有美妙之處。萬物之靈的人類不可能盡收所有物種的長處。演化的奧妙真是訴說不盡。面對大自然的神奇,人類能不謙卑嗎?生命真的令人喜悅,令人讚歎。
編按:
對七〇年代海外保釣運動略知一二的朋友,林孝信,是一個很難被忽略的名字。老保釣的朋友給他取了個綽號——「和尚」,鮮活的說明了他40年來如一日「沿街托缽」、「堅守理念」為保衛釣魚台運動出錢出力的刻苦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
上個世紀七〇年代,美國越戰失利,開始啓動「聯中制蘇、以臺制華」的戰略轉型。那是一個「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將出洋留學視為是階級翻身終南捷徑的年代;也是一個「風雨飄搖」,台灣作為冷戰反共堡壘的戰略地位鬆脫、東亞產業分工鏈結的重整的年代。林孝信就跟他同時代許多從台灣反共冰箱走出去的台灣學生一樣,在全球左翼風潮的沖擊下,在劇烈變動的東亞地緣政治格局刺激下,張開緊閉的左眼,開啓了戰後一代知識份子的自我啓蒙,重新審視近代中國的歷史經驗,思考自己的人生價值與民族的未來。
1970年,林孝信以「普及科學、介紹新知、啟發民智、培養科學態度」為宗旨,召集一群台灣留學生合辦《科學月刊》,並以「科學月刊工作通報」的聯絡網作為基礎,在美國各地串連台灣學生成立「保衛釣魚台委員會」,呼籲「保衛釣魚台主權、維護我國東海石油礦權之完整,保護我千萬漁民之生計」。此舉,在軍事戒嚴體制下觸怒了台灣當局,被列為「黑名單」並註銷護照,被迫放棄美國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博士候選人資格,足足有17年滯留美國不能回來台灣。
1997年,林孝信舉家返台定居,致力於推廣通識教育,並在世新大學的支持下主持「釣魚台公民教育計畫」,加強大專學生和中小學教師對釣魚台問題的認識。最近,他因積勞成疾,罹患肝癌赴廣州就醫,引起海內外朋友們的關切。7月9日,他從廣州返回台南家裡休養,並進行第三階段的治療。為了避免朋友的掛念,他決定每隔一段時間寫一則「病中偶感」與朋友分享,並略述近況。犇報特別徵求他本人的同意,定期在「野草集」刊載,也讓年傾世代的朋友分享老保釣一代人的思想與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