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施善繼
2015.9.5・寧波年糕
在寧波機場候轉。商品的五顏六色尚不至於令人目眩神暈,旅程剛剛開始,托運的小行李箱已經飽滿,聲光的惑誘防著不讓它趁虛而入,運速啟動。前幾個小時,緩步穿過大園機場裡的閃閃爍爍,若無其事徑往登機室,什麼茬也不曾發生,一身輕快沒有負擔。菸絲都不是非要不可的口味,寥寥不同一二廠家五十克罐裝或便利包的品樣統統太乾燥了,酒呢又不準備送人,菸酒既然沒有懸想,腳程任其鬆放,書店漏了不會,不會的大園機場出境的書店,不可能寄放一冊讓我瞥一眼伸手摸觸的書影。
啊呀,安安靜靜擺置在貨架上悄然無聲,默默等待我兩顆眼珠子的尋瞄,終於視線停聚在了,它們潔白無瑕真空包裝的物體表面。在寧波機場停留,巧遇了寧波年糕,不買讓它錯失良機從我的眼角移走,買,不買它會永遠飄浮在腦海中,買回家請老伴分次炒幾盤真格的水磨工藝正點的寧波年糕。往常伊從廚房端上桌的寧波年糕,總是南門市場買的,嗜食寧波年糕非解鄉愁,喜啖寧波年糕者不限寧波人,或許寧波人單對寧波年糕衷情殷殷,吃時懷鄉不吃思鄉,思懷食之台北的寧波年糕,羼入台灣的糯米,塌塌糊糊的稠稠粘粘的。
旅程剛剛開始,旅程還在後頭,不宜增加行李的重量,挑了一份超值的八百克六片正方形疊裝,這一小捆寧波年糕,必須委屈把它塞在箱裡的角落,結實的它耐壓,將隨我往蘭州,上飛機搭動車,伴我一站站宿敦煌宿武威,聞聞肅北。
寧波年糕清楚自己會被怎麼料理,老伴拿手頂準,現在等著關上爐火,邊盛入盤中邊呼寧波年糕上桌。
2015.9.6・非法移民
北美的地產商人川普,賺噁嫌膩,躺在他堆積如山的鈔票頂峰,宣布參選下一任的總統,萬一選上他準備在他的國之南疆,建一堵長城以阻非法移民的偷渡。合法非法他說了算,任他判斷由他定奪,他明明就是昏昏混混。
聽見如斯話語的那些天,我走在肅北之行上了嘉峪關城樓,正是中國北部長城西端的起點。沒有長城概念的人說要建長城,與說笑說夢並無二致,但富豪嘴闊鬼話連篇腰纏萬貫信口開河,中國的長城萬里,通過外交手續當可出租借他一段,墨西哥不幸與他接壤的邊境,不會超過兩千公里,中國的長城萬里綽綽有餘。陸路妄想長城擋,臨墨西哥灣那一段海岸,恐怕也有一千兩百公里,怎麼辦?舊的非法移民據地合法化後竟然指認南邊的鄰人非法移民,豈有此理。
1492年,的確美洲發現歐洲人,而非相反。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裡的相關詞語,實宜修改。殖民主義勃興意氣風發征服虐殺掠奪殆盡的年代,南歐猛虎的雙牙西班牙與葡萄牙,噬吞下整個拉丁美洲,它們的胃納之大,將要使用幾百年昏天黑地的光陰,消化掉全部原住民的血肉,金、銀與所有的礦產,以及地表一望無際濤濤不絕的物產。印第安原有的語言、文化、精神面貌,在幾個世紀之間被迫滅絕、改造、萬劫不復。
曾幾何時,耗了一個多世紀的等待時機,西歐的另一頭猛虎英國,浩浩蕩蕩的「五月花號」在1620年登陸麻薩諸塞,倒算回去至今恰恰三百九十五年,與上述的胃納消化模式如出一轍。那批一百零二名新教徒即老牌的非法移民,非法移民誰奈他何,三百九十五年過去據地合法。不用嘀咕誰只要願意在光天化日之下,掏心掏肺呼他一聲爹地,或叫他一聲親叔,他會溺愛使你窩心,與他家豢養的吧兒狗同等待遇。
2015.9.7・咸亨酒店
魯迅先生1918年冬天寫的《孔乙己》,「咸亨酒店」首次登場,後來他在1920年的另外兩篇《明天》與《風波》裡,又讓這爿老字號重複出現,據周作人敘述:「這是一個小酒店卻有雙間店面,坐南朝北,正對著魯迅故家新台門的大門。這是周家的幾個人所開設,請了一個伙計一個徒弟照管著,但是不到兩年就關門了。」(參見《魯迅小說裡的人物》)。
小說裡的人物孔乙己,紅鼻子老拱,藍皮阿五,他們都喝過咸亨店裡溫熱的黃酒,他們真幸,他們當然不知道咸亨後來關了。但作為魯迅先生的一名忠實讀者,咸亨酒店四字過目不忘。
在浦東機場無心的瀏覽,先是停腳在一家郵票商店,看著看著櫥窗,想著想著兩個孫子,迪斯尼卡通郵票他們會喜歡,詢問之下小小的大嚇,一套四枚幾近七百,再定睛仔細瞧,哦哦用的黃金印刷,五、六歲的幼童那裡懂,這分明是大人的玩物。
緩步書舖往往皆有喜獲,零七年七月某日,在成都的雙流機場買到《我所親歷的胡風案》。此次赧然也有驚呼,一本葉聖陶點校與另一本張靖杰譯註,王陽明的《傳習錄》,後面一本剛剛出爐,書頁餘溫猶存。
咸亨酒店四字醒目,在貨架上玻璃罐排列之處晃悠,那是紹興市咸亨酒店食品有限公司出品的腐乳,火腿與醉香兩款,各購一份把它們扎緊提回家。
2015.9.8・《淒慘的無言的嘴》
既然都是選舉語彙,開口了為選舉,閉嘴了也為選舉,黑絕不會說黑,白絕不會說白,黑者自黑,白者自白,黑白說永保福祿長壽,黑白說常享教授講座。視覺系統健全能正確辨別顏色的真偽,守住清明千萬別心浮氣躁,耳根子一鬆滋事跟著拌蒜何須,專注步履向前。
有病一說說得不錯,沒說有病安然篤定?那健保也不用辦了,大人小孩鰥寡孤獨統統致贈一塊免事牌。
病菌自1895侵入,五十年後倭寇敗興而歸,留滯形形色色的病毒果然果不其然代代傳染方興未艾,魔鬼變裝的天使裸露尾巴享受著相互的撕咬,「狗患失之,無所不至矣。」約定俗成的毒液化約為若無其事自自然然彷彿眾志成城的蜜汁。
「疾不可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達之不及,藥不至焉,不可為也。」《左傳・成公十年》曰如是。文言文教材的減量,課綱微調的委員諸公知之甚詳。「何之視候,則魂不守宅,血不華色」,忠魂遭奸匪悉數鎮壓由來已久,鬼魅靈異的人佞輕行妙曼,流行了一個世紀的認賊作父熱絡流行持續升溫,不想認賊作父的不妨考慮認父作賊,如果它提供了一條前景燦爛荊棘也無限溫柔的去路。此處不許栽植罌粟花,但罌粟花無邊美麗的幻象盛放,且看它們紅、紫、白織成一團。
《淒慘的無言的嘴》,那個發生在一間精神病院,陳映真1964年6月寫的短篇小說,二十七歲的陳映真。小說裡引了莎劇《朱利・該撒》中安東尼說的話:
……我讓你們看看親愛的該撒的刀傷,
一個個都是淒慘、無言的嘴。
我讓這些嘴為我說話……
「……。我曾多麼激賞過。然而我於今才知道,將肉身上致死的傷口,淤血的傷口比做嘴,是何等殘酷何等陰慘的巨靈的手筆。」陳映真這樣寫。
結束那個短篇的收尾處,陳映真要患著精神病男主角的「我」朗讀歌德臨死前的兩句話:
「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吧!」
漶漶漫漫小說公刊的五十年之後,好多好多的嘴,兩千三百萬個嘴,其中多數淒慘的無言的嘴。此刻由我來朗讀歌德臨死前的兩句話:
「打開窗子,讓陽光進來吧!」
2015.9.9・歷史的瞬間
英國的《每日郵報》,刊登了它自認千挑萬選,從諸多全球著名通訊社與獨立攝影家的檔案,精選十六張經典照片,配以簡單的圖說,號稱這些照片各自記錄了改變世界歷史的瞬間。
不看則已看完疑惑更深疑雲重重。這家設在冥頑不靈悔改闕如,敲骨吸髓國度轄下的一家報社,它的立場與想法因循衰頹,充滿老大無可救藥,歐洲中心主義的朽腐。
十六張所謂經典照片之一,係路透社1990.2.11,發布被囚禁二十七年,曼德拉先生手牽夫人溫妮一同步出監獄的鏡頭。我看不懂,它是在為曼德拉的縲紲終於獲得解放祝賀,還是曼德拉終於結結實實被關押了二十七年而竊喜。
臭名昭著的英國,從來就是熱衷執行殖民主義的大號股東,不要看他擬態紳士風度翩翩,丘吉爾可以把捷克出賣給希特勒,吉卜林也寫出《印度鐵路叢書》。殖民主義者的覆雨翻雲,手法細膩身段靈巧,漁利名譽不缺不少。
台灣左翼前輩,1926年出生於日據下麻豆的林書揚先生,自1950年5月31日子夜,被新殖民主義的代理人秘密逮捕,判決無期徒刑,囚錮押禁了漫長的三十四年又七個月,在1984年12月17日假釋出獄。假釋出獄意即軍法處隨時得以再行逮捕。
三十四年又七個月比二十七年多關押了多久?
林書揚先生,當然不勞《每日郵報》的記者,前來按下攝影機的快門。他們的底片,還是去用在自以為是,記錄改變世界歷史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