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或日語的表述中經常省略主詞和賓語,充斥著模糊的語意,講起話來留有餘地、繞開話題、以肯定代替否定,一般稱之為「曖昧表現」,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才是說話人要表達的「本意」。正是這種曖昧的修辭,侵蝕著日本國民對過去歷史的認知,也為有野心的右翼政客提供可以引領軍國主義復辟的空間。
根植於日本文化的「曖昧修辭」,歷史上最有名的範例,當屬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玉音放送」的方式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的《終戰詔書》。用「終戰」這個模糊修辭來取代赤裸裸的「敗戰」,不僅掩蓋了日本殖民統治和侵略戰爭的責任,也充滿著對亞洲受害地區與國家的忽視與輕蔑,更展現著日本帝國復興的志向與情懷。它一方面宣稱「曩所以宣戰米英二國,亦實出於庶幾帝國自存與東亞安定;如排他國主權、侵他國領土,固非朕志。」以卸除戰爭責任;一方面又指控「…敵新使用殘虐爆彈,頻殺傷無辜,慘害之所及,真至不可測。而尚繼續交戰,終招來我民族之滅亡,延可破卻人類文明。」還表示「朕對與帝國共終始協力東亞之解放諸盟邦,得表遺憾之意。」言辭中瀰漫著一股的戰爭受害者的意識,彷彿間日本與戰爭受害國似乎是共同站在東京軍事審判法庭的原告席位,而被告席上卻空無一人。近日,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關於「戰後七十週年談話」之所以飽受國際輿論的質疑,也未能得到亞洲周邊國家的諒解,其關鍵就在於通篇充斥著以「曖昧修辭」來隱藏「歷史修正主義」的狡猾,與「天皇玉音」相映成趣。
從1963年起,日本政府每年在8月15日都舉行「全國戰歿者追悼儀式」,歷任首相都在追悼日這一天發表致辭或以「內閣決議」形式發表談話。首相談話中對日本侵略歷史的表述,向來備受國際社會,特別是亞洲周邊戰爭受害國家與地區的關注,可以說是反映日本與亞洲鄰國關係的「晴雨表」,也是東亞和平的試金石。審視今年「安倍談話」的內涵,雖然在美、中、韓等國際與論的關注下,在日本國內反對勢力、學界和媒體壓力下,重複引述「村山談話」等歷屆內閣關於「侵略」、「殖民統治」、「反省」、「道歉」等攸關日本與周邊國家和地區互信基礎的重要表述,但卻故意省略主詞和賓語,迴避日本作為發動侵略戰爭主體的責任,也不曾說明日本是對哪些國家和地區進行殖民統治,更絕口不提「慰安婦」三個字,只是承認日本在二戰期間為無辜的人帶來了「無可計量的破壞和苦難」,並聲稱日本歷屆政府對過去的戰爭行為不斷表示「深切反省和衷心道歉」,但卻拒絕循例以日本首相身份向亞洲各受害國家與地區道歉。因此,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就批評說「他用了很多美麗的詞句侃侃而談,但是我不是很清楚他在為甚麼道歉,對象是誰,這些都不明確。」
安倍談話還花了很大篇幅論述日本走入戰爭的過程,將發動侵華戰爭、太平洋戰爭的責任,歸咎於1929年的經濟危機和區域經濟集團化,強調日本是為了自存才走向「依靠實力解決外交和經濟上困境」的戰爭道路,顯然有為日本發動戰爭開脫罪責的深刻用意。最令人不恥的是,安倍談話將日俄兩個帝國在中國瓜分勢力範圍的戰爭,美化為反殖民擴張,模糊了侵略與被侵略的道德界線,絕口不提日俄兩國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打仗、死的是中國的平民百姓,拿的是清朝政府的戰爭賠款,強佔的是中國的遼東半島,還大言不慚地指稱「日俄戰爭鼓舞了許多處在殖民統治之下的亞洲和非洲的人們」企圖用反殖民主義和爭取民族獨立的漂亮字眼來蒙蔽世人的眼睛;更有甚者,安倍在談話突出對戰爭死難者的悼念,但是悼亡的對象是「失去了三百多萬同胞的生命」,是在「廣島和長崎遭受的原子彈轟炸、東京以及各城市遭受的轟炸、沖繩發生的地面戰鬥等等」悲慘遇難的日本老百姓,處處流露著日本人是戰爭受害者的「悲情意識」,並強調日本「不能讓與戰爭無關的一代人背負著繼續道歉的宿命」。
向戰爭受害者由衷的致歉並謝罪,不但不會丟失人格尊嚴,反而為整個國家贏得了尊重。1970年12月,時任德國聯邦總理的布蘭特在波蘭華沙猶太殉難者紀念碑前下跪,這一懺悔之舉贏得了世界的尊重;就在安倍談話兩天前的12日,前來韓國參加2015東亞和平國際會議的日本前首相鳩山由紀夫,在參觀首爾西大門刑務所博物館時,在烈士墓碑前下跪,為日本殖民統治時期所犯的殘酷罪行謝罪,贏得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讚譽。可見,反省並不是示弱,道歉並不是羞辱,它是對過去所犯錯誤的懺悔與洗滌,是一個民族自我靈魂完善化的必經過程,也是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侵略者與被侵略的和解之鑰。如果說,昔日德國總理的華沙之跪,跪下的是布蘭特,站起來的是整個德國;今天,我們從安倍晉三的談話中看到的是曖昧修辭的勝利,站起來的是安倍,但是打趴的卻是日本重返亞洲社會、轉型成為亞洲體系國家的契機,以及整個大和民族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