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期】記「天池」:有「長白山」何需「優勝美地」

♦ 文、圖/賀克

長白山「天池」非常美。我在大學時代看了許多安瑟‧亞當斯(Ansel Adams),但到登上天池,見了長白山瀑布,才覺得何需讚嘆美國「優勝美地(Yosemite)」?長白美景勝「美帝」。於是也想起在「中國國家地理」雜誌上讀過一句話,意思大約是:傳媒是話語權,無論人文、自然,皆須謹慎惡意的政治扭曲。

散客團

我和一夥人同往,就順便講講散客團。第一次參加散客團是2008年,從麗江去香格里拉。很多地方如青年旅社,都有湊團、湊伴的資訊,但我無法告訴你哪些就絕對安全穩當。畢竟,與陌生人同遊即使沒有惡意欺騙,仍充滿各種個性不合的風險。

但那回去香格里拉,幸而碰上好人。那三對新人也分別在旅途上遇到、再結伴,並共商同往香格里拉。因年紀相仿,且我又有「台灣人」這種當時還會被特殊照料的身份,所以他們經常提點我。連他們也很清楚,比較低水平的散客團,導遊掙錢靠的是購物等方式。雖然導遊似乎覺得損失我一人無所謂,所以沒纏著我參加昂貴的晚宴及表演。但在步上「普達措國家公園」遊「碧塔海」時,卻是其中四川夫妻提醒我「不要租防寒大衣、不要買氧氣瓶」,而保住我的荷包;長我一歲的哥兒們他說「當兵就在藏區高山,這麼走不可能缺氧」。

仍有些老人家購買攜帶式氧氣罐,環湖垃圾桶附近都是扔棄的空罐。但高山步行的急促呼吸與缺氧之差異,也不易辨。總體看,導遊與大夥都很「互相」。人們並不傻,散客團想來硬的也不容易。即使導遊也有發飆,但在全車壓力下,亦不得不在行經「香格里拉古城」時,實踐了「自由逛街」的群眾訴求。

東北:二道白河鎮

說起長白山,朋友都問我「是不是從『延邊』上去?」。這問題有點難答,因為「延邊」是朝鮮族自治州的名稱。我住的「二道白河鎮」,也是「延邊」所轄的鄉鎮級行政單位,就在天池北邊、自然保護區腳下。

途中,因遠,時常停留偏僻加油站,或特產店,導遊就開玩笑地介紹,說「一方水土一方人,此地『窮山惡水』」。言下之意,東北到這麼北的地方,大半年雪封,生活條件不好,故凡能掙錢的時節就拼命掙,急切。加之東北人總體而言本就粗獷、直接,產生不少衝突。「到了人家的地兒」,得尊重,不想惹麻煩就少招惹人。我自己除了體驗一回小孩兒直接索煙,別的沒遇上。

入了「白河」更不可怕。甚至單就硬體而言,「白河」已相當文明。或許開發少又晚,直接跳入「樂活、環保」的規劃階段,朝觀光旅遊去設計。主街雖不大,但人行道在翻新,強調了行人優先性並預留自行車道。鎮邊上,沿著清澈、激流的河水,公園棧道蜿蜒,旁有成片的別墅型旅社。

導遊說別以為只是天池,冬天滑雪也挺多,故遍地旅店。沒詳查,但猜觀光確實帶來一定收益。如咱飯店口倆小孩,都是半個月的「假期工」,男的是高中生,女的則在等大學放榜,她想去天津的學校;月薪一千五折半,亦相當辛苦。記得去年遠行內蒙,在餐廳就見過多裝扮時尚的年輕人「假期工」,許該研究。

高麗棒子與泡菜

夜晚來得早,夜生活沒有,鎮上步調很緩慢。在飯店口抽煙時,突然來了一整團人。引起我注意的是一箱箱食物,辣泡麵、泡菜,和勁裝扮。回台後問了韓國朋友,原來,「長白山」是韓國人的聖山,傳說是韓民族發源地,是精神象徵。

於是懂了,東北是韓人的旅遊聖地。於是,飯店門口女孩兒服務員身穿「韓式」服飾,也合理了。於是,沿途公路上的「韓文」路標也清晰起來。沿路幾個小鎮的掛著韓文的商店,和滿滿韓國人,也變得生動了。

這團韓人,中年男女,一律非常專業的精良登山服,毫無疑問要爬高。而由於另外的,我們基本陌生的歷史藤葛,如抗美援朝,中國大陸與「朝鮮」的連結遠超過台灣人所能想像。後來我去瀋陽,傳了「韓國街」的照片給我韓國朋友,她竟說「我爸爸每年要去玩一次」。瀋陽有許多朝鮮族,「北朝鮮」國旗林立,「南韓」觀光客滿街跑,這使得瀋陽「妹紙」的哈韓,似乎比起咱台灣更有合理性了。

天池的雅致與粗野

從「碧塔海」到「天池」,已經發現高級景區的規律。人們不能自己入景區,甚而需轉乘不止一次。例如天池景區就先換大車,再換小巴。小巴在陡峭的火山邊上蜿蜒奔馳,我特意問了,全區有168台。這一方面好,景區公車基本吃電不吃油,杜絕不必要的污染和亂闖,但另方面,反覆排隊就讓人易煩躁,尤其天氣炎熱。

我在天池景區就遇到四起衝突,連朋友遇到的,共八起。通常人們插隊是不言一語的,被罵也不回話,不爽的就自己顧著唸。直到情勢擴大,例如嚴重阻礙了本來的隊伍,或者有人動起手來。我自己也參與一起衝突,是頭一個人痛罵著插隊者,並硬是擋下了,讓原隊伍一直前進。後來那人走了,變成插隊者硬擋住原隊伍,讓插隊的一排持續插隊。就在一處欄杆轉角,轉角處太寬敞了,不得不容許多條動線,於是那人又興起擋人,恰好壓在我身上。我爆怒吼他「擠什麼擠!」他竟也順口推說「誰擠?我沒擠」,這是排隊擠人的基本路數。待我吼他「你看我身後有人嗎?只有你把我壓在欄杆上」,他抱著嬰孩轉過身來看,待我身旁又有人說「就是你!耍賴!」他應是警覺理虧趕緊鑽往人群中消失。

我非常生氣。在大陸遇上排隊,十次有九次動怒。特別當我看著插隊的人們眼裡

往往泛著空洞,而臉頰微笑,就特別難受。「人」,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需要這樣?然遊客中也有人說「出來玩兒就得承受人多,承受等待」,也有人說「應該規劃更好一點,『人』嘛,擠一次忘一次」。但我想的是,「人」的積極性哪兒去了?這恐怕暴露了,在「人治」與「法治」之外,有更深沈的或許歷經特殊歷史的,人的品質的問題。當然人的品質是漸層由歷史所堆疊的。

所幸上山後運氣好,天池露臉,兩小時排隊加乘車的怨氣盡消。雖然山頂上的幾條動線仍然是排隊,至少動線單一,且人散在巨大火山口上頓時顯得渺小不足道。導遊說也許因為上午一場雨,人雖多卻沒想像的多,每個人都有空檔拍攝全景。

天池口,我們站在中國這一側,另一半山頭屬北朝鮮管。風不大,水色湛藍天也藍。人民解放軍的士兵黝黑、抖擻、不嚴肅。在有些敬畏的心情中,忽然之間天空變臉,不知哪來的雲層和飄雨,就把人驅散了。於是又來一輪擠呀擠,所幸山頂武警直接站在人群裡,把投機的人們全給趕了回來。

不知何以,回程車比上山易。下山再換大車,在一極開闊的難以稱為「山坳」的緩坡處,是瀑布和硫磺地熱區。鬼斧頭神雕鑿開山壁,任水衝瀉的景致,正是這兒的景觀,遙望瀑布,激流衝著,和怒生的原生森林,真正讓我感受台灣人從前只能從「美國電視」看見的「北方」美麗。筆直、成片生長的高冷地區樹種近源頭、澈底的冷冽水流,全在一個地方可見。而人們似因自然的壯麗,林間的歧異花朵,而消失了先前的緊繃。

除了是傳說中朝鮮聖山,傳說中長白山也是「滿族」的發源地。同樣是火山地形,長白山腰上有成片、拔地突出的黑色巨型怪石群,據說附近就是滿族老家。雖然附近好幾處池子安上「娘娘池」等封建別號,不知真假。此時七月,恰是東北名產「藍莓」的季節,導遊人雖好,但他說雖然森林中的樹腳下多半就有藍莓,為免破壞景觀,就不願意特別介紹。

通化「高句麗」

白河往西南,直趨另個邊界城鎮「集安」,是大批與「高麗」有關的歷史遺跡群。高麗、高句麗的差異與歷史您得另外查,不是一回事兒;與他們相關的歷史文物發掘不多,但有壯觀金字塔型的高句麗將軍墳,及長川古墓群、洞溝古墓群等,原有近萬座。可惜的是,開放參觀的墳墓群很危急,因為地、氣變化,內部嚴重滲水,我們去時仍在滲。這就讓我想起秦始皇陵不願意再技術不到的狀況下進行開挖。

極少的、珍貴古物陳列處市鎮上「高句麗遺址公園」。不知何故,咱參訪時沒什麼人。然而館內講解很專業,對歷史有興趣者應該去,史實的發現早已超過台灣歷史課本所能解釋之範圍。也在這兒,參觀完了就溜去「鴨綠江」邊踩水,遙望對岸神秘「北朝鮮」。

在民族國家的時代,因著歷史書寫之故,如高句麗遺址的角色似乎很尷尬,很可能被延長為一整串有所淵源的「民族」史,甚至扯上土地邊界的爭議。然而至少在看到的歷史解說裡,並不存在硬性拉扯「淵源」的書寫;細緻分辨不同階段歷史,則「中國境內朝鮮族」不與實際上存在的現代「朝鮮」民族國家有衝突。當然,這仍然可以操作為友好的歷史性。

回程往北住通化,是相當令人驚異、不同於長春之破落的,非常乾淨的城市。也在「通化」,神奇地在地圖上發現「靖宇路」與「楊靖宇」紀念館,且緊鄰就是「東北抗日聯軍紀念館」(其實東北也有「靖宇縣」)。但因人在東北,抗日故事聽得多,也過於具象厚重了,便忍痛割捨。

後記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因為資訊壟斷與阻絕,以及資訊壟斷與阻絕所導致的訊息親近性,使我們對中國極不理解。我們透過西方媒體,在西方勢力能及之處,以西方的認識方式,建立特定的價值觀。當然這句話並非暗藏東西對立,而是說明西方普遍而言不理解我們。但隨著中國內部的開放,越來越多東西有了公開的契機;可是這也不是說中國人就沒有以帝國主義眼睛看自己的。加上經濟增長,與社會生活的變化,人們關注焦點也轉化了,從而更多視角、視野都開始呈現。除了自己親往,前些時候在電視上看見「樂業天坑」的旅遊訊息時,同樣驚覺「熔岩地形」造成的巨大坑洞竟然不是中南美洲特有。但我想我的驚奇其實也是不需要的吧!如果抱持著與個人主義精神一樣的,鼓吹冒險犯難的英雄美學,那就只是繼續坐一個帝國的學舌罷了。可是,中國如何創造條件呢?讓人們毋須遠行即能欣賞自己地方的大地美?開創屬於自己的、與自然的關係?恐怕仍是不能再忽視的國家級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