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省人
■ 黃平麗(山東大學來台交換生)
二空新村眷村文物工作室(網路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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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遇見許多的「外省人」。他們說,我是山東人,我是安徽人,我是河南人。
你認識一個臺北女生,她從小在眷村長大,她的父親是山東人,那一種顛沛流離無鄉可歸的外省老兵。當年他隨國民黨逃到臺灣時,大陸老家拋下髮妻,幾十年音信斷絕,眼看回去無望,在寶島落地生根。娶妻生子,重新生活。兩岸開放探親以後,他回去山東老家,看望髮妻,連同他竟不知存在的女兒。女兒對他充滿怨恨,始終不肯原諒他,這個在她成長中缺失的父親,這個使她們母女飽受迫害與窮苦的男人。回到臺灣的年邁的父親始終對大陸妻女懷有愧疚,希望彌補這一切。然年事已高,無法再回去,只能偶爾通信,電話,寄些錢物。他們家的故事,曾被拍成電影《海峽兩岸》。這被歷史捉弄的一代人的命運,去找誰評理呢?去找誰要回自己的青春,愛情,家庭,和那回不去的故鄉?
賴聲川的《寶島一村》裡有一段對話:眷村裡一戶天津人和山東人鄰居因為一塊破了的玻璃吵了起來,都要求對方賠償,吵著吵著,天津女人說,是誰讓我們上這兒來回不了家的,我們找他們賠去,這玻璃我們去找蔣中正和毛澤東,一人賠一半!
後來你旅行至高雄,迷路中闖入了左營復興南村,空無一人的村落,你一下嗅出眷村的味道。那一大片荒無人煙的房舍,靜靜訴說歷史。你曾在臺北尋找眷村,最終只看到舊日「四四南村」遺下的兩排房子,被改造為「信義公民會館」,孤零零而突兀地遮蔽在那101龐然大物的陰影裡,那也是你以為臺北最奇怪最時空亂倫之街景。而今你騎著腳踏車在左營未拆的大片眷村亂闖亂竄,復興南村、慈輝九村、建鄴社區……,這裡是當年左營海軍家眷的住所,這些隨國民政府來臺的士兵和家眷,本想著臨時住一住就回去了,沒想到卻是一輩子。你看著紅磚瓦房綠鐵門上的破舊門牌號碼,空氣寂靜地可怕,院子裡長滿雜草。世界一片明晃晃的陽光,照著空無一人的村落。那些老去的外省人搬去了哪裡?偶爾有老人遠遠走來,遲緩地伸著懶腰,他是終其一生背井離鄉的老兵嗎?這些被遺忘在角落裡的平凡人的故事,誰來替他們的命運寫上一筆呢?
「外省人」的故事,像一個個迷藏,你多想聽他們講一講。
一個山東老人,你在臺北公車上遇到他時,他正操著一口標準鄉音向人侃侃而談自己的身世。你驚異於他在臺灣生活六十餘年,卻一直沒變老家的口音。你遇到許多年邁的外省老兵,仍是滿口鄉音,向所遇之人訴說身世,許是他們這輩子,經歷太多離奇戰亂,顛沛,生離死別,他們孤獨地,急急地向外界訴說和宣泄,像抓住一個個救命稻草,讓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故事和不幸。然而你看到站在山東老人面前聽他訴說的年輕潮男,由最初的獵奇轉向閃躲的不耐。
你向老人亮出自己的身份,老人豎起大拇指,仍用山東話跟你說:山東了不起啊,山東是Confucius的地方。
在一次小說研討會後,一位顫巍巍的老人走向作家李昂,用他的外省人口音費力地說:我有一個大膽的請求,我的一生經歷了太多離奇而豐富的遭遇,可不可以請您幫我把我的一生寫下來。作家禮貌地婉拒了,您可以用錄音把它錄下來,請人幫您整理。老人失望地走了,他已經九十多歲。
你真後悔自己當時貪戀和李昂聊天,而沒有追上去,聽他講故事,那一定,一定很有意義。
外省人,這個臺灣很少有人再去承認的身份。你見過諸多外省人第二代,他們在島嶼出生,與祖輩的歷史記憶無關,也沒有父輩的鄉愁和故鄉記憶。他們的故鄉,是臺灣。他們生來是臺灣人;大陸,那個祖輩終其一生回不去如夢魘般的故土,對於他們,只是一個陌生而隔閡的「他鄉」。
外省人的鄉愁,到了子子孫孫那裡,變作一個又一個越來越遙遠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