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期】中國資本輸出就是帝國主義嗎?

■ 文/盧荻(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經濟學院特聘教授)

因為近日希臘的政治變動,貌似社會主義的激進左翼上台,並在歐洲以至世界範圍捲起政治風雷,中國遠洋運輸集團在比雷埃夫斯港的投資出現一些波折,這個問題也就成為熱議。

640px-China_imperialism_cartoon這場熱議不僅僅是國外(以及港台)形形式式左翼右翼的「中國帝國主義」大合唱的延續,還涉及實際的政治行動,具有世界範圍意義的實際政治行動。

筆者認為,資本輸出並不一定就是帝國主義,雖然帝國主義必然意味著資本輸出。兩者的區別,關鍵在於是否不平等交換,即投資是否享有超額利潤。當然,在資本主義範圍內,資本與勞動者在市場上表面的平等交換,仍意味著在生產和分配上實質的不平等交換(攫取勞動所創造的剩餘價值),即使投資是享有平均利潤仍是剝削,只是這畢竟還談不上說是帝國主義。

需要留意的是,剝削也還有相對剩餘價值生產與絕對剩餘價值生產的區分,前者意味著,資本與勞動者的交換促成生產率進步,從而存在著這樣的可能性,即勞動者在受到剝削之餘其收入水平還是得以提升。

CounterPuch是美國的中左刊物,在一篇名叫〈揭開博科聖地謎團〉的文章中,曾經為中國辯護。

「這篇評論文章仔細說明中國近年在非洲激增的投資和經濟建設,已經成為法、德、美的資本利益的威脅,法、德、美三國也越趨向以軍事武力來應對中國的經濟挑戰, 維持它們在非洲的經濟霸權。」

「文中詳述三國是如何以『反恐』,尤其是美國以對付Boko Haram(編按:奈及利亞的塔利班博科聖地)和搜尋被綁女學生為由,在查德、奈及利亞等國駐兵、設軍事基地、以無人機進行偵察、聯合被拉攏的國家進行軍演等等,目的是壓制中國在非洲的影響,『反恐』、女學生只是為符合帝國主義利益下被擺佈的棋子。」

這是我一位名叫Lasantha Michel的朋友對CounterPuch文章的譯文,她進而評論道:「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企業即使財力和技術仍遠高於中國,但中國在非洲的投資和建設,根本不符合資本主義現時的發展階段——即金融炒賣代替生產投資,歐美即使大有能力,都不願意以其『核心價值』——自由經濟競爭的原則來應對挑戰,而是訴諸軍事霸權。資本主義腐朽的程度之深和廣,更突出了中國在非洲的投資,或稱為資本輸出,是如何不符合現時資本主義發展的『常理』」。

「中國——非洲這表面上看來強弱懸殊、不能避免的殖民關係模式,卻『離經叛道』的搞起建設、『身不由己』 地挑戰起由歐美定下的經濟秩序,進步的自由派學者們,除了忙於搞『中國特色』的新自由主義的論述,大概也要想想中國特色的『殖民主義』了。」

筆者深以為然。

《亞當‧斯密在北京》的作者喬萬尼‧阿里吉(Giovanni Arrighi)曾經論辯說,中國的崛起,是整個世界資本主義歷史的特例,它使得Adam Smith所倡導的平等交換的世界市場首次成為可能。這個論辯正意味著,中國的資本輸出並非帝國主義,甚至是對現有的帝國主義形成制約,消減世界範圍的超額利潤。

可以進而言之,筆者在文中以跨國投資獲得壟斷利潤來界定帝國主義,因為迄今世界資本主義歷史上跨國投資的壟斷利潤的來源不外乎兩途,一是超經濟手段掠奪,二是掠奪的積累形成技術上或規模上的優勢地位,而中國的對外投資顯然不是這樣。中國的資本輸出,其實還有兩個具有根本意義的特性。

一是,在國內層面,輸出的資本純粹是中國勞動人民的血汗(而絕非剝削國外勞動人民的結果),而且是基本上屬於全體人民的儲蓄/財產(國有企業的資產屬於人民)。二是,在跨國層面,資本的輸出基本上是為了完成戰略目標,包括生存所需的外交戰略和以類似上述的提升生產率為目標的發展戰略(例如「一帶一路」戰略),這就大有可能是以接受低於平均利潤率來實現的,也就是說更加不具有帝國主義甚至乎資本主義性質。

越來越多的證據顯示,上述兩個特性,顯著地見於中國在非洲、拉美、東南亞的投資。中國對希臘的港口投資是否也可作如是觀?果若如是,則希臘激進左翼反對私有化固然合乎社會主義原則,然而,它在對歐盟以及歐盟財團有關債務談判上有道理堅持強硬立場,對中國投資則應該開展友善談判、尋求合作。而世界範圍的左翼鼓動希臘對中國違約的言論,實質上就變成「西方中心主義左翼」及其附庸,符合現有的帝國主義的利益,受損的是中國人民。

那麼,是否還可以從更根本的社會主義立場出發,要求中國人民(單方面)承擔國際主義責任,與希臘以至世界範圍左翼共同高唱《國際歌》、共同反對資本主義?如果在世界範圍實現社會主義的前景就在眼前,如果帝國主義國家的工人階級承擔起同樣的責任,這個要求倒也不失其合理性。問題是,「西方中心主義左翼」現在的言論,難道不是抽象反對帝國主義,具體反對中國人民嗎?

希臘大選,激進左翼(Syriza)勝出,這毋寧說是世界資本主義中的異變,大有可能引發歐洲政治構造的顛覆性改變,而事實上西歐南歐各國(西班牙、法國等等)的激進左翼力量已經在蓄勢待發了。社會民主主義已經破產,前景將是革命嗎?又抑或激進左翼政府(及其同類)只不過是另一個泛希臘社會主義運動(Pasok)政府,工人貴族政府,社會民主主義新品種?

Syriza的政策導向,包括免掉外債、廢除緊縮、重建福利、推動增長、對大資產階層徵稅、關鍵產業國有化,等等。這種方案能夠在世界資本主義中實施嗎?聽其言察其行吧,第一個考驗就是它將如何與歐盟談判。

同事Costas Lapavitsas作為Syriza的經濟顧問,當選國會議員,前路多艱,期望他和他的黨能堅持立場。

猶記得幾年前我們一起在黃土高原上高唱《國際歌》……(完)

作者附記:有關中國在非洲的投資,制約法德美等現有帝國主義、受到形形式式左翼右翼的「中國帝國主義」大合唱的責難,等等,請參閱以下鏈接文章:http://www.counterpunch.org/2015/01/29/inside-boko-haram/

(本文經作者同意轉載自《觀察者網》,原題:希臘左翼能和中國站一條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