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角鐵、社發所與我
■ 羅加鈴(曾是護理人員,現為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博士候選人)
讀國小時,我最討厭周六午間的家長會。當時,我的父母在傳統市場賣魚,一般要過了上午11點,買氣才會逐漸散去,為了同時顧及掙錢和參與女兒的成長,父母會刻意把平日下午1-2點的收攤時間挪前,但怕誤了與會時間,總顧不得回家更衣,就穿著沾有魚腥味的衣服赴約,坐立父母周遭的其他家長,經常會露出嫌惡的表情,讓我覺得丟臉。
台灣是一個資本主義高度發達的社會,在此經濟基礎下所派生的上層建築(諸如意識形態、政策、法規及文化等)必然傾向資本,從而培養出人人向錢看的思維。我們生長的環境裡,統治菁英和資產階級為維護其利益,設計的教育體制,鮮少探討階級問題,例如血汗工人為何永遠都是血汗工人?非洲人為何接受了近一世紀的國際救援,仍貧窮無比?雖然這些問題偶而會被攤開討論,但回應不外乎是以少數成功特例搪塞,或是對弱勢者的污名,例如只要努力,就可跟Michael Jordan一樣脫貧揚名,或是他們可能懶惰、基因不良(如智商低)、習慣不佳(如酗酒)和工作能力不足等,更有甚者是用宗教輪迴觀告誡大眾多積陰德,以保佑來世出身豪門。因而,成長過程中,我跟許多人一樣,經常羨慕某些家境富裕的同學有鋼琴;可以在暑假出國旅遊;經常吃著進口巧克力;父母出現時西裝筆挺,還散著淡淡的香氣…。這樣的羨慕同時讓我對自己的出身產生自卑,從而不大願意分享父母曾以賣魚維生的事實。
1997年,是一個轉捩點。那年,我進社發所讀書,來年寒假,我的恩師夏曉鵑邀我同去柬埔寨(Cambodia)進行短期訪調,對我來說,那是一趟顛覆思想的旅程。當時柬埔寨首都金邊市(Phnom Penh)遍佈遊民(Homelessness),他們為了餬口,往往想盡辦法掙錢,例如某日同行的同學去廁所小解,才解開褲檔,後頭一陣涼風讓他嚇了一跳,回頭一望,發現是個遊童(Street Children)正替他扇風消暑,同學嚇得無法「完成任務」,趕忙從廁所退了出來,遊童緊追其後,索討服務費。那時的柬埔寨,國際NGO(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進駐的數量堪稱世界之最,這些團體祭出不同的發展計畫,投入人力、物力和財力,但幾乎沒有撼動當地人民的困境,街上的遊民,有增無減。
後來,我們拜訪了幾個NGO,發現了箇中奧秘。一般來說,對於援助,講究給魚吃,不如教其釣魚,因為受援者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永續發展。據此,有個NGO作了調查,發現貫穿柬國的湄公河有豐富的魚源,本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想法,他們組織了市區遊民,給予捕魚技術的培訓。問題是,這些遊民在努力習得捕魚技能後,帶著從NGO借貸的資金,買了工具回到家鄉展開新生活時,赫然發現魚汛期禁止捕魚,因為境內的湄公河才剛被當地政府賣斷給跨國魚罐頭公司,當地居民若想「靠魚維生」,一是魚汛期時,違法捕魚(但會被驅趕或逮捕);二是以相對高價的費用,跟罐頭公司購買(但錢從何來?);三是非魚汛期時,憑藉運氣捕魚(但必然事倍功半不足維生)。顯然,努力辛勤的勞動,絕不保證溫飽無虞。
歸國後,剛冒芽的顛覆思維,急需更多的理論憑藉,遂積極參與社發所內的各種活動,諸如資本論讀書會、各種社會議題的講座和工作坊等,從而認識資本主義發展的邏輯,進而逐步解惑。坦白說,進社發所前,我對所謂的「成功人士」像是約定俗成的崇敬,無從反思,但是經過社發所的洗禮,我開始檢視自己所處的環境,這才發現諸多矛盾,例如我的父親小學成績經常第一(可見智商不差),既無不良嗜好,還日兼三份工(早上賣魚、下午是餐廳侍應生、晚上擺路邊攤)。如果說,年幼時,那些有機會出國旅遊,並恣意學習才藝的同學,是受益於他們聰明、品格良善和辛勤工作的父母,那麼,我家無法擁有等同的生活水平,難不成是因為我那已經為了一家生活而拚命勞動的父母,努力尚且不夠?
主流社會的教導經常自相矛盾,很難提供相關問題的解答,癥結在於缺乏階級觀的教育。好比我年幼時,各級學校為鼓勵同學儲蓄,定期授與高額儲蓄者獎狀,但我從來與獎勵無緣,因為父母的收入要養三個小孩、要敬奉祖父母,還要付房租或房貸。同時,學校也定期舉行班際演奏會,我其實並不喜歡三角鐵和響板,但我家只能負擔這個等級的樂器,當時家境相對富裕的同學演奏的樂器多半是鋼琴、小提琴和口風琴等,因為各方人馬習慣把焦點放在貴重樂器的評比,演奏會時,我的位置永遠是後排角落,我曾偷偷刻意跟錯節拍,發出異常聲響,卻無人發現。在我就讀的學校裡,從來沒人試圖瞭解那些無法負擔儲蓄或相對高價樂器的學生的處境,也沒人挑戰過這些制度安排的邏輯,更遑論有機會探討階級問題。從而,學習儲蓄和音樂的本意遭到扭曲,成了合理化階級和邊緣化底層的工具。
社發所提供了一個場域,讓人可以學習如何從不同的角度理解和分析世界。對我來說,在社發所就學的日子裡,我不僅重新認識自己所處的世界,也重新認識作為底層勞動者的父母,並認同自己所屬的階級。一個「自在」(being-in-itself)的階級,如果缺乏階級世界觀的掌握,便很難從自在的狀態下轉型成為「自為」(being-for-itself)的社會存在,進而再造社會。社會所創所所長成露茜Lucie成立社發時所擬的十六字箴言—有學有術、實踐基層、回歸理論、再造社會,不單是她一生志業的寫照,也是所方培養青年學子的依循。雖然Lucie已經離世,但她的理念,仍將透過社發所,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