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犇報‧第43期】黃臉婆

賀克

畫名 黃臉婆(作者 黃立慧)

家族遺傳的慢性病,讓我對這事兒非常熟悉。
   
運氣好的話,白牆上掛著的電視裡有異國美食介紹,歐式餐飲、非洲荒野的動物間的狩獵,或者,美東的高級遊艇生活。別的時候,就只有白牆。這間陌生醫院的環境便算不上舒適,連本地特有的慈悲為懷的節目也沒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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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片廣大的台地,北台灣的偏南,東北風特別厲害。我急急忙忙把菸嗉完了,就順著很簡單的左右之分的指標,找到預約掛號的診間。還差兩個號次。我很怕過號,不喜歡過號之後的等待,看病的什麼都要等,久而久之,幾乎有幻覺,以為看病就是等待,而等待就是疾病本身了。

當我半彎著腰確認了診間門口的名單、轉過身來,想在狹促的等候區找個近門的位置的時候,那張蠟黃色的、摺滿皺紋的臉,進入了我的視線。

她大概是在發呆。我直視她的瞳孔,並不覺得她看到我了。

我選了第一排中間位置坐下,想起那像是風乾肥臘肉的顏色,還是回頭再看了看。(肝病吧,)我想起自己的白眼球的底部的顏色。

忍不下,我假裝好奇著環境,又張望了。

我很仔細的看,墨綠色的輪椅有些凹陷,排在彩色塑膠座椅中的老人們之間,不但讓她顯得略矮,也更蜷縮,但那出了神的眼神竟不能說是沒有精神的。自然不是那種腰桿直挺的精神奕奕,提著大包小包來到醫院,搜獵地巴望著老友到來。但是,不管怎樣,也不像那些犯著治不好的病的,像是領補給品似的上醫院來的老人,失去了社交的渴望的眼神。

這兒當然總有些家屬、年輕的普通患者,還有那些穿迷彩服打瞌睡的,只是,候診區的嗡嗡嗡的聲音,以綿膩的越南話為主,老邁的空間便稍顯年輕了。          

不過黃臉婆就自己一個,瞇著眼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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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分鐘,叫號機『叮咚』了一個號碼。我聽到娑娑的聲音,原是那黃臉老婦人,左手撐著拐杖,有些兒陷在輪椅裡站不大起來。於是叫號機又『叮咚』了下一個號碼,我的號碼。

忽然有位中年男子快步閃進人與人的空隙,邊把他的手在淺色的POLO衫的肚皮與腰的部位抹了抹,將黃臉婆攙了起來。「來啊!來啊!走得比較慢哈!不好意思!」他邊喊著,送婆婆進去,隨即彎腰歉身出來。

「不好意思,」他說著又急忙走了。

我從尚未關妥的門,探進診間,問,「我進來等,還是在外面?」

護士指著診間後方的座椅,「坐著等,」她說。

「喔!妳這個要馬上住院。」聽命坐下後,我聽見醫生的篤定的論斷。

「哼嗯,妳剛照完超音波,」醫生看著電腦螢幕,『喀喀喀』敲著,自顧自地說,「妳膽結石很嚴重,這個必須開刀。」

「不行。如果不開刀妳不要找我看。我幫妳解決了膽管裡面的石頭,沒有用,妳的問題是膽裡面有很多石頭,對我來說不開刀就沒有意義,沒多久妳還是會有一樣的問題。」『喀噠、喀喀』。

我沒有聽到老婆婆說話。

「嗐!這要怎麼溝通?講一百遍也不能溝通。」戴著口罩的醫生,自顧著說。「不開刀妳就不要找我,」他說。『噠噠噠』。

「噯…不可以先住院,等好了我就出去?」我終於聽見,老太婆用比較大的微弱的聲音這麼問。

「不行,要這樣妳就不要找我,我的做法,我說了,我的做法就是要開刀。」

「妳有沒有親人?」護士加入對話。

黃臉婆回身,我看到她的臉了。她有些顫抖地靦腆地笑說,「我是泰國人。呵。」

『噠噠噠喀噠噠噠、喀、喀喀噠噠』。「對,我知道嘛!妳是榮眷,要不然,妳回泰國看!」醫生迅速地說。

醫生,推了推眼鏡,停下按鍵。「我看妳就回泰國看好了,不然叫妳小孩來臺灣。要簽名,不然我不能幫妳開刀。我這樣講妳懂嗎?開刀,需要兩個人簽名,一個可以是妳,因為妳意識清楚,但是妳有親人就要妳親人來簽名。」他繼續說,「只有一個狀況我可以幫妳開刀,除非你已經陷入昏迷,狀況很嚴重,或者…,」他稍微停頓,『碰!』地一聲握拳重擊桌面,「或者妳出車禍,被撞成一團爛。這種緊急的狀況下我醫生才可以直接幫妳做手術。」他說。

在診間後方靠牆的假皮椅子上,我也幾乎嚇得激動起來了。

黃臉老婦人,穿著黑色絨毛大衣,穩穩地坐在問診的椅子上。我卻不小心看見,椅子底下的兩隻腳,近交叉著,相當不安分地擦磨著膠質的地板。

醫生像是朝一個模糊的黑洞裡找東西似的,左右、上下移動著頭顱,忽近、忽遠,看著電腦螢幕。

「剛剛那位是……?推你進來的?」護士問。

「里……里長。里長載我,載我們過來這邊,然後幫忙載我們回去。」她說。

我開始發覺她的不純正普通話的口音。

「我這樣講妳聽得懂嗎?妳,一個人在這裡,雖然意識很清醒,但是就算我跟妳講了一百次、解釋了一百次,出問題的時候,妳的家人來了,他們沒聽到,不諒解,我就慘了。」『喀噠喀噠、噠噠喀喀喀、噠喀』醫生斷不停下鍵入資料,邊說,「前陣子才發生這樣的事情,醫療都會有風險,如果到時候手術開刀出了問題,妳陷入昏迷,沒有人可以證明妳是自願要開刀,要是妳的小孩不能接受,要告我,我就會出問題,要負責。」醫生終於面對著她說。

「我是在想,要是開這個病歷…,不曉得,外交部能不能給發簽證,讓他們來…。」黃臉婦人說了出來。

「這個喔,這個我不曉得。不然這樣,妳是榮眷嘛!啊!不然我開病歷,妳去榮民醫院看好了。妳去榮民醫院看,該怎麼做,榮民醫院會知道。咦,等等,妳不是榮民…那麼,如果是單身榮民,退輔會那邊有方式去弄,可是妳不是榮民,是榮眷,我不曉得榮民醫院會不會給妳做。反正沒辦法,你就先過去,過去看,妳去榮民醫院看。我這樣講妳懂不懂?我這邊沒辦法做。」『喀噠喀』。
「懂。」婆婆微微地點了頭。

『噠噠噠喀、噠噠噠喀、喀噠喀噠、噠噠噠噠噠噠……』。

過了半分鐘,醫生敏捷地,『趴』地按下最後的鍵。透著口罩我看不見他是否呼了一口氣。但見他用手肘撐著上半身,前傾、望向『嘎茲嘎茲嘎茲嘎』地響了起來的印表機。

護士,撕下醫生面前的印表機跑出來的東西,交給醫生。醫生無聲無息地蓋了兩、三個章,續把那幾張大概是診療費或是病歷表或是證明之類的東西放在桌上,『嘶』的推到婆婆面前。

口罩醫生『喀咑喀咑噠噠噠、噠』地打著字。「拿這個去繳費,然後……」護士邊說著,黃臉的婆婆緩緩站了起來。

我也站了起來。

緊握著表格、緩步,快要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看了看我,輕輕地像是她認為必須要這樣的向我微笑了一下。我抿著嘴,也欠身點著頭。

她出了門,該我了。

2011年2月16日初稿
2012年7月31日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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