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施善繼
2014.05.20 第一排
湖濱第一排的馬勒，唯一的馬勒。
受薪者階級處於一片買不起住房的哀鴻遍野聲中，電台播音的賣屋廣告，繼續搖唇鼓舌沒完沒了，它們當然不疑口乾喉燥，一盤製作的錄音可以一播再播，哪管天荒地老。以廣告營生的電台，地上的與地下的混成難兄難弟，實在也分不清地上與地下的區別，廣告的物類，食衣住行悉數全包，除非完全拒聽，否則你耳根的清淨難逃。
專播音樂的電台加了進來，它要聽眾休息一下，音樂移出賣房的廣告轟開，海德公園第一排，香榭麗舍第一排，八里水岸第一排。藉屍還魂第一排，總督府前第一排，狗皮膏藥第一排好像都是保留戶，不賣。
廣告介入前，剛剛播放《阿瑪迪斯》片尾的終曲，小莫的d小調鋼琴協奏曲第2樂章，小莫的遺體，被葬在一個沒有墓碑的貧民墓穴，綑綁著屍身的帆布袋，從歐式簡易的棺木箱口順滑落下，抬棺人順手鏟了兩鏟石灰粉撒進墓穴，白色粉末在雨中翻飛。音樂節目的主持人沒有告訴聽眾，小莫生前到處奔波的住房，哪一處買的，哪一處租的。小莫並不豐碩的收入，不名人士約寫的《安魂曲》預支了稿費。他出生在薩爾茨堡父親的家中，父親1787年逝後若沒有遺交，莫札特應數無殼的蝸牛。
真正的第一排非馬勒莫屬，馬氏在奧地利阿特湖畔史坦因巴赫的工作小屋，於1893至1896年的夏季，在此創作完成他的第2交響曲《復活》和第3交響曲《仲夏清晨之夢》。
湖濱第一排的馬勒，唯一的馬勒。
2014.5.28 有機
老市場提回家的一把豇豆與一捆地瓜葉，在餐桌上整理拎往水槽洗濯，一尾迷你綠菜蟲與一隻迷你小蝸牛，臨飄而降。有機無機如今各行其道，有機的物類有專售的店號，老市場不經意間掉下的迷你小可愛，偶然有機？也許它們習慣了農場主人的噴劑，它們適時脫身，免遭沸水煮熟的厄運。
一對壯年夫妻運載販賣的菜蔬，強調不從「萬大」不從「濱江」批來，自己的園圃採收，買客嘰嘰喳喳有機有機，我心底裏的暗黑深處半估半疑，比較確信的是他們大甲的檳榔芋，片芋清蒸或塊頭熬晶冰糖，不怕消化不易的人士，先吃純味的片芋，再吃冰糖甜芋，連著幾碗忘乎所以。
數年前的南郊小居，曾經也種過鄰居彭媽媽贈送的彭氏家芋，芋葉婆娑，芋果碩碩。水蜜桃、紅肉李，纍纍掛枝頭，端午的時刻，早鳥必來報早，鳥兒並不規矩，一枚只啄幾口，換一枚又啄幾口，再換一枚。屋後一小畦珍珠菜，想吃便去採摘，採採摘摘它們越是長得發呆。
南郊小居幾乎全數有機，懸吊在葉叢間的青竹絲有機，雉雞小群體矯健的分列式有機，靈光突現的綠色台北樹蛙有機，把我的屠格涅夫全集第10、11兩卷咬壞的白蟻有機，某冬12月23日與映真、麗娜觀看《戰爭沉思錄／阿爾及利亞之戰》後我接他倆上南郊小居那一夜有機。
有機、無機、隨機、隨意。有機或無機的選擇，最終由荷包裡的厚薄決定，而有機與無機奮力不斷在兩端吶喊搖旗。
2014.6.4 養生
自從養生之念突起，流風雅韵眼耳福至，鄰里閒話、專題演講、交通要冲，
各式餐飲櫥窗內外的樣品模型、護貝圖文，想葷者葷選素者素，現食取離件件養生，隨時隨地的養，隨處隨機的生。
養生養生，大家一齊養，大家一齊生，別樣的可以懶點散，此茬似乎不宜。男生量量肚腹，公分寫了多少？女生比比蠻腰，自己看清楚皮尺上的數字。屏息靜氣，默默記著，養生儘得符合衛生單位的健康公告。
日人今村昌平1983年，根據深澤七郎原作，編導攝製的電影《楢山節考》，
近日重看深深激嘆，它實在是一部世界電影史的絕釀，上乘的「養生」佳例，今村編導這部影片在我看來，類歸反式烏托邦的經典。
故事發生於深雪覆蓋峰巒疊嶂湮遠的古代，農作物歉收致山村貧窮，村民處在極端貧困的窘境下，自然沿襲出一樁「棄老」的習俗傳統，老人活到69歲的冬天，便要被兒子背赴楢山臨終，老人在谷中絕境等待餓昏斷氣，留下一份粗糧維繫相對年輕的家中活口。
七世紀在日本小荒村上演的人間悲喜活劇，與我們現存的社會真實活劇，國情迥異劇情雷同，盜竊、偷歡、貪婪一模一樣，電影裡的場景反而顯得樸拙。21世紀到底意味著什麼？現代化又說明了什麼？難道僅係思古幽情的單線發作。
荒村鮮少肉食，雪霽天晴狩獵中槍的兔子，竟被盤旋於空爭食的蒼鷹俯冲搶走。老人臨行前，教導它的未來媳婦，在清澈溪流中捕捉潛藏石頭底縫的魚兒。
「早點上山，山神會誇獎我呢。」老婆婆堆滿笑臉對著兒子，娓娓流洩生死愔愔的離愁。
69歲的老婆婆牙齒已經不全，但也才掉了幾顆剩下28，某一日她還背著家人，在石臼上緣勇猛磕碰，硬生生碰斷牢靠的門牙，以便自行減少食量。
兒子背著媽媽前往楢山，媽媽安安祥祥坐上椅架，兒子平平靜靜別離在即，楢山遙遠崎嶇，此刻背母親上楢山，趕路尚须回村。下一趟坎坷，即自己69歲時會被單程背上楢山。
不得不的分手，母子相互靜辭禮讓隨身的一個飯盒。電影結束前，今村導演安排細細軟軟的雪花從天而降，降雪降溫自是老人安然閉目的歸宿。兒子自不遠處轉返，對著母親又欣又喜的說：「媽媽，下雪了。」
養生若作修養生氣解，《楢山節考》是一則好例。電影裡的荒村，樸實無華貧困辛勤，村俗約定69歲背上楢山，69歲前病故的，埋在村旁。兒子背著母親漸漸抵達目的終點，沿途白骨錯置連綿目不暇接，天體如是自然。同一時刻，鏡頭攝入遭捆綁於繩索網內的老人，哀嚎要推他下崖，情凄情切。
人人養生各尋秘笈。吾島此地並無69這組數字引惹而生的諸般問題，69翻轉過來依然69，阿拉伯數字真妙，96翻轉過來依然96。醫藥科技突飛猛進，教堂、聚會所、富麗廟宇、私設的宮壇，舉目可及，它們林立靜靜盼你，準備隨時等你臨蒞，為你的心靈無微不至的洗滌。好好養生養好生，好好養心養好心。
2014.6.11 巴西奪冠
去夏窗台上的鳶尾開得離離落落，雞蛋花根本靜默養起生來。今年春末，鳶尾搶先展姿，連開三批超過六十餘朵，我一眼看出她們的韻緻，且放一曲巴西民族主義代表，20世紀拉美首席作曲家維拉．洛勃斯，親自指揮柏林廣播交響樂團，1954年在柏林的單軌錄音《Chôros No.6》，以資慶賀。
世界杯離我們遙遠，宛如另一個星系的球體，用多少光年都難以算計，世界歸世界，杯歸杯，我們有自己的世界，我們有自己的杯。
台灣之子其中的一坨，前些年把床上的夢囈幻成白日的話語，準備組織一個兒童隊伍派去巴西訓練足球，管吃管住，管到長大成人，管到支支吾吾，管到語焉不詳，語為之塞。畢竟沒有組成那個吣菜講講的隊伍，否則我也不讓孫子們去報名參加。
務實認真聆聽維拉．洛勃斯的音樂吧，不用簽証即可進入巴西的國境，澎湃洶湧的嘉年華，勁騷森巴，印地安原始不絕的憂鬱，以及闊葉常綠層層疊疊的雨林。除了唱片錄音，音樂廳孤陋寡聞，孤陋了巴西，寡聞了赫赫的維拉．洛勃斯，我只好為自己的耳朵惋惜。
比之蕭斯塔科維奇的幸運，維拉．洛勃斯還在等待機遇，等待果陀，等待發現它的貴人，當代的舞台，現代化的硬體設備，要不要安排發現拉丁美洲。
予祝明天開球的世界杯，巴西奪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