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麵攤子
■ 葉芸芸
父親心中最後的城堡
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的﹖每天下午,她家的大門前就出現一個賣陽春麵的攤子。
儘管陪著笑臉,那個留著三分平頭的中年男子,對於請他遷移的要求卻是不理不睬的。一個穿著卡其布制服的管區警察來過了一趟,留下幾句話語焉不詳,麵攤子雖然是擺在你家大門口,但並不在你的私有地上,而是在排水溝另外一邊的馬路旁邊。麵攤子的合法性好像就這麼確立了。還沒有上小學的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挫敗,驚訝與憤慨都寫在臉上,但是沒有對策。
家裡來了工人,沒幾天的功夫,竹籬芭拆了,換成水泥和磚砌的圍牆。牆外與排水溝之間並不太寬的空地,還用鐵絲網圈圍了起來,種上兩排棉花樹。這棉花樹並非那種高大會開橘色花的木棉樹,而是一種矮矮的灌木叢,開花以後就會結滿棉球,刮風的時候,一朵朵白花花的棉球落在水溝邊泥沙地上,或是掛在塵埃厚厚的灌木叢中。
這一次,管區的警察不請自來,而且過幾天就再來一次,每次都說那鐵絲網和兩排棉花樹有礙市容,必須撤除,而她的父親每次都是以一句聽起來比較像是閩南話的國語「豈有此理」回應。一直都沒有學會說國語的母親,總是稱呼這位新時代的警察為「巡察」。
不可迴避的,陽春麵攤子從此成了一家人每天生活中的一個單元。佔據著門前馬路邊的一片空間,左邊是帶有輪子可以推動的攤子,上面兩口大鍋,一口煮麵條,另一口熬高湯;右邊擺兩三套簡陋的竹桌椅。中間留有一條大約可容兩個人並肩而行的通道,讓她的家人與訪客進出。雖然一切都很克難,卻也設想周到。
多年以後,她偶而也會想起那一道磚牆,那一尺多寬的排水溝,牆與溝之間的棉花樹叢,還有圍牆內的舊居。但卻不能確定是到了什麼年紀以後,她才逐漸能夠理解,在人們噤若寒蟬的肅殺歲月中,那個家或許是她的父親心中最後的城堡吧 ? 只不過,那城堡也是個危城。不只是麵攤子擋在大門前,靠馬路一側的牆外,也被一排密密實實的違章建築戶包圍著。
得到同意的違建戶
那是大撤退的時代。不只是軍隊與公教人員以及他們的眷屬,還有許多恐懼在共產黨統治下生活,而且還有辦法遷移的人們,也撤退到島嶼上來。其實,逃難的時代只有兩種人,身上帶有錢的和沒有的,有錢的用金條頂換房子,沒有金條的在學校或是寺廟裡暫時安頓下來。更多的人要自己想辦法,也不管是公園、路邊、山坡或河畔,只要能找到空地就簡單搭建個遮雨擋風的,政府沒有積極對策,本地人更沒辦法趕走他們,大城小鎮鄉間到處都出現了違章建築。
不過,圍牆外第一家違建戶的搭建卻是得到同意的。她猜想父親不假思索就答應了那個從南洋回來的,名字叫做八結仔的年輕人,讓他挨著牆搭個小屋,開個幫人修理腳踏車的小店,也許是因為她的父親和叔叔也都曾經到過南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父親被日本軍部徵召到菲律賓,叔叔則被徵召為軍伕去了新幾內亞。載著叔叔的軍艦曾經在馬尼拉停靠了一天一夜,一個在船上一個在岸上,父親和叔叔終究沒有在異國的碼頭上見上一面。父親搭上最後一班沒有被美國航空母艦上的高射炮擊落的日本軍機,在戰爭結束前一年回到島嶼上來,而她的叔叔卻永遠沒有能夠自己回來,戰爭結束之後又過了很久,才有一個他的同伴帶著他的骨灰盒從新幾內亞回來。
八結仔才剛動工,也不知道從那裡一下子跑來好多人,接下來短短幾天內,牆外不只搭建了一戶,而是整整一排好幾戶的違章建築。八結仔擋不住,一而再地來賠罪,父親雖然懊喪但也無可奈何。
圍牆外這一排違章建築,既有住家也有做小生意的。其中有一家小雜貨店賣一些零食和飲料,放學的時候許多小學生像一群麻雀圍在小店門口,熱鬧得很。新台幣伍角錢可以買一瓶本地生產的綠色玻璃瓶龍泉汽水,開瓶的時候要用一個木樁用力壓下瓶口的玻璃珠子,發出很大的爆響聲,喝完了汽水,玻璃珠子還留在瓶中上下滾動,清脆的碰撞聲音就和那冰冷的汽水一樣令人愉快。但這卻也是頗為奢侈的,少數家境富有的同學才能夠消費的,絕大部分圍觀的同學只是來湊熱鬧的,來等待那慶典一般的開汽水瓶的聲音。那是積極推動國語運動的時代,圍觀的同學中也會有糾察隊員,在大家興高采烈的時候跳出來,抓住不說國語而說閩南話的同學,被記名字的同學也只好大呼倒楣。另外還有一家山東老鄉的棉被店,附近人家把又冷又硬的舊棉被送來,過幾天他就把它變成一條柔軟的新被子,也有人請他把大陸帶來的舊棉襖翻新。從早到晚從這低矮的屋子裡傳出的就只有拍打棉絮的彈簧聲,細細的棉絮在午後斜照的日頭裡上下飛揚,偶而拍打的旋律中斷了,取代的是一陣咳嗽的聲音,等咳嗽聲停了,彈簧聲又起。
麵攤主人
麵攤子的兩個主人說國語帶著四川口音,後來學會了幾句閩南話,也是帶著四川口音。無論手上端著幾碗麵,只要有她的家人或是訪客經過,他們總是不會忘記打招呼,瞬間就堆起了滿滿一臉讓人不怎麼舒服的殷勤的笑容。她的父親每日早晚進出大門,總是板著一副撲克牌上的國王面孔,好像這副面具就能夠抵抗或免於被分類、被打上烙印。雖然她的父親從不回報一個笑容,十多年間的排水溝兩岸倒也相安無事。她也似乎能夠察覺,父親的忿怒並不完全是針對麵攤子的,更像是一種受困無法突圍的懊惱。但是她沒有能夠理解父親的心境,有時竟而覺得父親的態度,似乎不夠慷慨或有欠仁慈。
燈火初現的黃昏時候,陽春麵攤子的生意最為興隆,下班的、放工的都把腳踏車停放在馬路旁,坐下來吃碗熱乎乎的陽春麵,切一盤五香豆腐干,再加一小碟海帶或是八角花椒鹽水煮花生。奇怪的是,十多年間她從沒吃過陽春麵攤子的一碗麵。父親並不曾頒布禁令,但是她也想不起來,曾經有過到門前吃一碗陽春麵的慾望。是害怕父親發脾氣?還是潛意識裡覺得,吃了一碗陽春麵就等同於背叛了父親。但是,那年紀的她也還不能理解「背叛」的內涵。也許只能說,她雖然不能明白父親生氣的原因,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看到父親不高興的。
拒買《正聲日報》
記憶中只有一次,看到父親大發雷霆。招惹父親生氣的並不是她,也不是家中任何人,卻是一份報紙。事實上,她並沒有看到父親發脾氣的現場,那天下午她從學校回到家的時候,大門上己經貼著一張白紙,上面是父親的筆跡,五個大大的墨黑毛筆字『拒買正聲日報』。
報社派人來過幾次,說好話打圓場,她的父親都無動於衷,接著好幾天這張宣告就繼續駐守在大門上。每天清早出門上學,下午放學回家,她都因為必須與這張宣告打面照,而感到難堪。好幾天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就怕有同學看到了要問,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一份報紙是如何招惹父親生氣的?
過了幾天,早已搬回鄉下當了農夫的張伯伯來訪,她聽到父親跟他說:
「真不懂是什麼邏輯? 反共的都成了道德的特權階級。」
「唉~!」張伯伯嘆了一口氣,才吐出一句話來
「我這個人脾氣不好,報紙早就不能看了。」 ,接著又加上一句「你也小心點吧。」
這事件之後,家裡就不再訂閱報紙了。直到她進了中學,每週作業的週記簿上,有一欄「本週大事」,此後家裡才又訂了報。這次訂的是「黨政日報」,父親只是淡淡的說「讀那一份報都是一樣的,橫直都是同一隻喇叭吹出來的」。不過,那些索然無味卻又四平八穩的文字,抄錄在週記上,卻是恰當的。至少,她是感覺到安全的。雖然她的毛筆字,像是沾了墨汁的毛蟲爬上週記簿似的,那些不動腦筋抄錄的文字也毫無啟發,甚至很多時候是牛頭不對馬嘴。到了週末,她還是很安分的抄報紙。班導師也每週都用紅色的毛筆給批上「尚可」兩個字。她和班導師之間似乎建立了一種默契,她甚至於為此而暗自得意。
藏有老將軍的大院落
在那樣一個什麼都不能談、什麼也不能做的時代,她的父親安分地守著一份工作和一家人,把早年積極份子的鋒芒都收歛了起來,心中還多了一個自我檢查的警訊系統。雖然到了退休的時候依舊兩袖清風,但是賣了市區裡的住宅,清理了債務,也還能在遠遠離開熱鬧市街的城西郊區換一棟小房子。新居是一棟老舊的日本式宿舍,規模比舊居要小很多,頗費了一翻功夫,她的父親才把那好幾櫃捨不得丟棄的舊書安置下來。遷居之後,父親的退休生活晴耕雨讀,先在後院裡闢了一個菜圃種起菜蔬,後來又闢了一個花圃,從附近那家大院裡買來玫瑰花苗,認真地栽培起玫瑰花來。
那是一戶圍牆高築的大院落,鄰近的人家會用壓低喉嚨的聲音告訴好奇的人們,大院裡那老舊日本格式的房子裡只住著一位老將軍,很少被人看見的,長年被軟禁的。大院前門邊的小攤子,早上賣豆漿,下午賣麵,後院牆邊有幾間矮屋,挨著一排果實纍纍的檳榔樹,就像她家舊居圍牆外邊的違章建築,不同的只是這幾間矮屋竟然是在圍牆之內。
那一天正逢七夕,這個神話裡牛郎織女一年一會的節日,鹿港人稱之為「七娘媽生」。雖然是酷暑逼人,她的母親按照鹿港人的習慣,還是要炒麻油雞酒和熬糖粿,父親最愛吃這種用紅糖熬的糯米糰子,鹿港人稱之為糖粿。糖粿和湯圓大不相同,體積大一點模樣也不同,先在手掌中搓揉成圓球狀的糯米糰子,最後再用大姆指壓一下,成為中間凹下的碟片。糖粿先要放進大鍋沸水中煮熟,再撈起放入老薑紅糖濃汁中,慢火熬著。那一天下午,母親熬了糖粿,接著要炒麻油雞酒。
陰曆七月天的豔陽下,她第一次來到老將軍的大院後牆邊的小雜貨舖。當眼睛逐漸適應了陰暗的光線時,才看清楚小舖子裡的空間真的很小,天花板也很低。只有一座玻璃櫃子,孤單地挨著牆邊,櫃子裡只有公賣局生產的煙和酒,別無其他貨品。
小鋪子裡沒有人,卻聽到有人交談說話的聲音。顯然是一局正在進行的方城之戰,就在櫃子左邊的小門後面的另外一個房間裡。
她並且看見靠門處有一個白色襯衫的側影,十分眼熟的三分平頭,此時正站起身來興奮的喊著 「自摸啦!一條龍」。
她一轉身就離開了小雜貨舖。並沒有忘記母親交代買酒的任務,但是沒有時間猶豫,她必須要即刻逃離那一聲耳熟的四川口音。
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一點什麼 ? 卻也從此生活在一種無端的恐懼中。
雖然並不確知自己怕的是什麼? 但是,那無聲無息無嗅無味的氣氛一直伴隨著,直到她離開了島嶼的家,又過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