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剛
生命與反動:「永恒的大地」的矛盾二重性
大地何言哉?萬物靜謐生成。對那源源不絕的生命力,那強韌不屈的活著本身,我們應當對之虔敬乃至畏怖,儘管它「凡俗」、「俗艷」、「猙獰的結實」,似有情卻又不仁。自認為是「市鎮小知識份子」的陳映真,對這個作為生命力源頭的大地,以及在這個大地上辛勤勞動的人民,抱著一種深深的敬畏乃至於迷戀。大地生生不息著,勞動人民也生生不息地生產、再生產著。他們才是「活著」的最根本的依托。沒有他們,一切的理想都只是虛無的名詞,不可能有發生與茁壯的機會。因此,在〈兀自照耀著的太陽〉裡,那些市鎮布爾喬亞在某種被迫的懺悔儀式中說:「我們所鄙夷過的人們,他們才是活著的」;「那些儘管一代一代死在坑裡的,儘管漫不經心地生育著的人們」(2:67)。
因此,不難理解,何以陳映真經常以女性來象徵這個大地及其負載的勞動人民。以我這方面的有限所知,相較於西方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美學,這樣一種對於陰性、母性或女性的複雜的敬畏,似乎是滿獨特的。在西方的社會主義傳統中,由於強調工業無產階級的歷史主體角色,以及內化底接受了啟蒙人定勝天的進步世界觀,總是傾向於歌頌那把「爐火燒得通紅」的男性陽剛之力與美。但在陳映真的文學創作中,我們似乎是找不到這類對陽剛的崇拜。有些男性是追狩著光明、希望、太陽,但是,是以一種陰悒的、蒼白的、虛無的、易折的狀態為之,經常陷入一種深刻的不勇不懦不進不退的徬徨狀態,下不了決心戰,也下不了決心降,對未來的希望與信念他們不放棄,但他們又驚疑地被這當下的實在的人生所吸引;他們希冀著太陽但同時愛戀著乳房。那「溫柔的乳房」(見〈夜行貨車〉(1978))既是情慾又是生育,既是活著的最尖銳的感覺,又是生命的最實在的前提,而這兩著是不能分離的。因此,女性或人民(並舉二者是因為他們共同象徵了、體現了那「永恒的大地」),對於有理想的、困惑的、男性的、左翼的知識份子如陳映真而言,實在是一種集各種矛盾於一身的對象物。你對她們敬畏乃至於迷戀,但就在這當中,又同時萌發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懼怵乃至於嫌厭,因為人民的日常生活,卻又是含混著那麼多日積月累的慣性甚至惰性,有它的蕪雜與無奈,而這些又攪拌著情慾呼喚,將任何追求烏托邦的、彼岸的(潛在)實踐者,給拖入泥濘,成為「蟲豸」。陳映真的矛盾牽連到對於「民粹主義」的認識與評價的問題。
陳映真對民粹主義是愛恨並存的。民粹主義強調土地與人民、強調傳統,強調人民是土地之子,而土地則是母親。這中間是有一方真理,但也有一方墮落。因為傳統並不見得都是好的,而土地與人民雖曰永恒,但也不免受某些傳統之荼毒。小說中,代表人民的伊和代表強權的他,之間的抗衡與共謀關係,深深地困擾了作者。就拿伊來說罷,表面上伊對他苟合取容、以順為正,看來是因為他有強暴的宰制,以及束之高閣的道統、法統與政統的正當性,但伊朦朧地知道自己沃腴的大地終將埋葬他。伊有生命的直覺,有土地的根底,這使伊柔弱勝剛強。但是伊畢竟接受了他也吸納了他,這也必然讓伊也得到了他的問題與他的罪惡。他依附洋人,伊也亦步亦趨,何況還可以大剌剌地說:「還不是你拉的皮條」。他對中國漠然,對歷史虛無,伊也同樣感染了這個漠然與虛無。他表面上看不起洋人骨子裡自卑,伊也看得清楚,乾脆直接崇拜洋人並自卑。
他「撲通」地跪在梯口,不成聲調地吟哦著些什麼。伊靠在那裡,也因著懼怖而愕然地站立者。孤獨彷彿毒蟲那樣地噬咬著伊的心。伊忽然的想起以往的那些衰老的和壯碩的紅毛水手們。他們的身上、鬍鬚,都沾滿了鹹腥的海風。他們有些唱著伊所不懂的歌,離開伊的床和方寸的房間。他們是活在風浪和太陽中的族類。而伊卻只是一隻蠢肥的蟲豸,活在陰濕的洞穴裡。(3:44-45)
不再自在、不再快樂的「永恒的大地」,於是也希冀起那「風浪和太陽」了。大地想要變成一艘船了,想要追逐風浪太陽與感官享受──而這大概就是「自由」或「獨立」,或曰「現代」的況味罷。由於這個「希望」是一種自卑、嫉妒、羨慕狀態的反射,因此它不需要理想、不需要愛,當然更用不著「理論」,因為光是一個「我要!」就足當一切之用的了。因此,這個「希望」並不構成對現狀的超越。大地夢想成為漂流的船──這是「大地的辯證」,其倒退邏輯猶如悲劇的「啟蒙的辯證」。
只剩下一個「我要!」的大地,其唯有自我的孤獨是難以想像的──「孤獨彷彿毒蟲那樣地噬咬著伊的心」。伊孤獨化了、浪漫化了、絕對化了伊自己,而伊的唯一的自我安慰則是伊的永恒、伊的綿綿不絕,也就是伊的下一代,而且是一種被浪漫化的族群與種性的下一代,所謂大地之子(或,台灣之子)。於是伊在冷眼目睹著掩藏在他的橫暴之下的孱弱與昏聵時,伊的內心升起了一個報復的秘密: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你的;是「那天,我竟遇見了打故鄉來的小伙子……」;「一個來自鳥語和花香的嬰兒」;「但我的孩子將在滿地的陽光裡長大」(3:49-50)。
在這樣「夢想」的時候,伊卻沒有被夢想的華彩所渲染,而浮泛起應有的(哪怕是短暫的)愉悅與悸動,反而,「伊的心像廢井那麼陰暗」,因為伊對未來的想像是以漆黑的報復為底色──「伊深知這一片無垠的柔軟的土地必要埋掉他」(3:50)。
這個為自卑與報復心所綑縛的大地,雖然永恒,但也步入了伊的施虐者的邏輯與命運;施虐者以他的形象改造了伊。伊如今連伊的「下一代」的希望也是不真誠的了,充滿了報復的晦暗,而唯一的希望,竟然是和伊的愛恨床邊人一模一樣,是寄託在那來自海上的大船及其滿滿的船貨。小說是這樣結尾的:
又一聲遙遠的氣笛傳來。伊的俗艷的臉掛著一個打縐了的微笑。永恒的大地!它滋生,它強韌,它靜謐。(3:50)
對民粹主義與理想主義的雙重反思
要超克那返而不往的民粹主義的誘惑,免於成為「大地的辯證」的犧牲者,需要一種以理想主義為基礎的理論與實踐。但這個理想主義若僅是往而不返,也將弔詭地成為它自己的對反,成為暴政、愚昧,與黑暗的雅稱。前行的理想主義得要時刻回顧民眾的日常生活,要尊嚴那活著的生命,並對大地、對自然、對生命的尊貴的脆弱,存有虔敬之心。理想主義的步伐是卻曲的、顛躓的、自省的。
陳映真精神的底色無疑是一個受現代洗禮的社會主義者,他有一種世界主義(或國際主義),他深知匱乏與貧窮的罪惡他反對匱乏貧窮,他沒有理由反對富裕與進步……。他絕不是一個返古的、均貧的、空想的社會主義者。一種阿波羅的對未來的儘管時而受挫卻不休止的理想主義精神,不絕地在陳映真的文學思想中一明一暗著。但關鍵更是在於,這個向上的、飛昇的精神,卻從來沒有獨行、獨斷過,而是一直回首面對生活與勞動中的人民。這也就是說,青年陳映真思想的最關鍵的緊張,從而也是他文學最寶貴的花朵,即是探討了理想與現實、星空與大地、「男性」與「女性」之間的複雜辯證,於其中,左翼信念、宗教信仰、民粹主義、傳統價值、民族主義、國際主義與現代的「性」,相互複雜牽動勾連。毛澤東嘗說:「女性是半邊天」。我想,陳映真也在思考這個問題,一個革命的實踐,一個通往理想國度的道路,中間不可能只是男性的革命暴力或剛烈的意識型態,後者不但不為功,反而可能通向了地獄。真正要思考的是:如何打破那長久以來男性知識份子(或革命者、改革者、理想者、殉道者……)作為現實生活與生命的否定者,而女性/人民則是生命與生活的冥頑保衛者的性別刻板?如何讓男性知識份子也是半邊地?而這可以說是對理想主義與民粹主義的雙重超克。
〈永恒的大地〉的「文」所超載的「道」,或許就在這裡:我們需要思考一個同時超克(往而不返的)理想主義和(返而不往的)民粹主義的出路。陳映真有可能是當代中國唯一的一位文學家,將這個問題,以這麼深刻的方式,提出來供人們思考。這個問題,所牽涉到的不僅是對於台灣近幾十年來的「西化的」自由主義、「本土的」民粹主義運動有所啟發,對於中國大陸的社會主義革命傳統的反思,也未嘗沒有重要意義。而對本文而言,更現實的意義,或許還在於對「左翼男性」的主體狀態的重新反思上頭。無可置疑,思想家陳映真把如何和「半邊天」和解、學習,看作是左翼男性突破自身封閉困境的一大契機。唯小說家陳映真並非以高高在上的指導者姿態,而是以治療著自己的病的方式來書寫的。陳映真的書寫和讀者之間的關係,一直是一種深度的民主實踐,尤以寓言時期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