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期】我是范雨素(上)

文/范雨素

1

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猝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

我是湖北襄陽人,12歲那年在老家開始做鄉村小學的民辦老師。如果我不離開老家,一直做下去,就會轉成正式教師。

我不能忍受在鄉下坐井觀天的枯燥日子,來到了北京。我要看看大世界。那年我20歲。

來北京以後,過得不順暢。主要因為我懶散,手腳不利索,笨。別人花半個小時幹完的活,我花三個小時也幹不完。手太笨了,比一般的人都笨。上飯館做服務員,我端著盤子上菜,楞會摔一跤,把盤子打碎。掙點錢只是能讓自己餓不死。

我在北京蹉跎了兩年,覺得自己是一個看不到理想火苗的人。便和一個東北人結婚,草草地把自己嫁了。

結婚短短五六年,生了兩個女兒。孩子父親的生意,越來越做不好,每天酗酒打人。我實在受不了家暴,便決定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家襄陽求助。那個男人沒有找我們。後來聽說他從滿洲裡去了俄羅斯,現在大概醉倒在莫斯科街頭了。

我回到了老家,告訴母親,以後我要獨自帶著兩個女兒生活了。

2

童年,我和小姐姐倆人腳對腳躺床上看小說。眼睛看累了,就說會兒閑話。我問姐姐:我們看了數不清的名人傳記,你最服的名人是哪個?小姐姐說:書上寫的名人都看不見,摸不著,我都不服氣,我最服的人是我們的小哥哥。

我聽了,心裡不以為然。是呀,書上的名人是看不見,摸不著。但我們生活中能看見摸著的人,我最服氣的是我的母親。小哥哥無非就是個神童罷了。

我的母親,叫張先芝,生於1936年7月20日。她在14歲那年,因能說會道,善幫人解決矛盾,被民主選舉為婦女主任。從1950年開始幹,執政了40年,比薩達姆、格達費這些政壇硬漢子的在位時間都長。不過,這不是我服氣母親的原因。

母親只有幾歲的時候,偽爺(外祖父)把她許配給房子連房子的鄰居,就是我的父親,以後母親就能幫襯我的舅舅了。我的父親年輕時是個俊秀飄逸的人,可父母親的關係一點也不好,他們天天吵架。

從我記事起,我對父親的印象,就是一個大樹的影子,看得見,但沒有用。父親不說話,身體不好,也幹不了體力活。屋裡五個娃子,全靠母親一個人支撐。

我的母親是生在萬惡舊社會的農村婦女,沒有上過一天學。但我們兄妹五人的名字都是母親取的。母親給大哥哥起名范雲,小哥哥起名范飛。希望兩個兒子能成人中龍鳳,騰雲駕霧。母親給我們仨姐妹的名字起得隨意多了。大姐姐叫范桂人,意思是開桂花的時候成人形的。小姐姐是開梅花的時候生的,應該起名叫梅人,但梅人,諧音「黴人」,不吉利。媽媽就給她起名范梅花。我是最小的娃子,菊花開時生的,媽媽給我取名范菊人。十二歲那年,我看了當年最流行的言情小說《煙雨濛濛》,是瓊瑤阿姨寫的。便自作主張,改了名字,管自己叫范雨素。

大哥哥從小就有學習自主性,但沒有上學的天賦。每天夜裡,捨不得睡覺地學習,考了一年,沒考上大學,復讀了一年,還是沒考上。大哥哥生氣了,說不通過高考跳農門了。大哥哥要當個文學家跳農門。我們家是個很窮的人家,兩個姐姐的身體都有殘疾,長年累月看病,家裡窮得叮叮噹噹響。可是因為大哥哥要當文學家,當文學家要投資的。大哥哥把家裡的稻穀麥子換成錢,錢再換成文學刊物、經典名著。沒有了糧食,我們全家都吃紅薯。幸運的是,媽媽的五個娃子沒有一個是餓死鬼托生的,也沒有一個娃子抗議吃得太差。

大哥哥又讀又寫了好幾年,沒有當成文學家。身上倒添了很濃的文人氣息,不修邊幅,張口之乎者也。像這樣的人,在村裡叫做「喝文的人」,像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一樣,是被人鄙視的。

但是,大哥哥和孔乙己有不一樣的地方,大哥哥有我們英勇的母親。因為母親的緣故,沒有人給大哥哥投來鄙視的目光。

母親口才很好,張嘴說話就有利口復家邦的架式。她長期當媒人,在我們襄陽被人喊作「紅葉」。母親當紅葉不收一分錢,純粹是做好事,用現在的詞語叫志願者。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農村,家家都有好幾個娃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像母親這樣的人,是最受歡迎的人才。

大哥哥沒當成文學家,沒跳出農門,這不是要緊的事。但大哥哥需要結婚,這是大事。像大哥哥這樣類型的人,在村裡被人叫作文瘋子,說不上媳婦。可是我們有厲害的媽媽,她向來能把黑說白,能把大哥哥的缺點說成優點。憑著母親的凜凜威風,我們這窮得叮噹響的人家,給大哥哥找了一個如春天的洋槐花一般樸實的妻子。

結了婚的大哥哥依然迂腐。他對母親說,村官雖小,也是貪官汙吏的一部分,他讓母親別當村官了,丟人現眼。那時候,我雖然年齡小,也覺得大哥哥逗,哪裡有每餐啃兩個紅薯的貪官汙吏?

但是,母親什麽也不說,辭掉她做了四十年的村官。

大姐姐生下來五個月,發高燒,得了腦膜炎。當時交通不方便,母親讓跑得快的舅舅抱著大姐姐往四十里外的襄陽城中心醫院跑。住上了院,也沒治好大姐姐的病。大姐姐不發燒了,智障了。

據母親說,是打針藥時下得太重了,大姐姐藥物中毒了。

大姐姐傻了,可母親從不放棄。母親相信自己能改變這個事實,她相信西醫,相信中醫,相信神醫,不放棄每一個渺茫的機會。經常有人來家裡報信,說哪個地方,有個人成仙了,靈了。母親便讓父親領著大姐姐討神符,求神水喝。討回來的神符燒成灰,就著神水,喝到大姐姐的肚子裡。一次次希望,一次次失望。母親從來沒放棄過。

小姐姐的小兒麻痹症,一直治到12歲,腿開了刀,才慢慢好轉。

母親生了五個娃子,沒有一個省心。
3

曾經的我很膨脹。

我是母親年近四十歲生的唯一健康的小女兒。我的童年,母親忙得從來不管我。我在六七歲時,學會了自己看小說。這也不是值得誇耀的事,我的小姐姐和大表姐都能看一本本磚頭厚的書。童年唯一讓我感到自豪的事,就是我八歲時看懂一本豎版繁體字的《西遊記》,沒有一個人發現過,也沒有一個人表揚過我。我自己為自己自豪。

我那個年齡,很容易驕傲。我的成績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我上課時,從來沒聽過課,腦子裡把看過的小說自編自導一遍。一本叫《梅臘月》的小說,在我腦子裡導過一千遍。

我上小學的年代,文學刊物刊登得最多的是知青文學,裡面全是教人逃火車票,偷老鄉青菜,摘老鄉果子、打農戶看門的狗,燉狗肉吃的伎倆。

看這些小說,我感到一餐啃兩個紅薯的生活是多麽幸福呀。不用偷,不用搶,也沒有人打我,還有兩個紅薯吃,還能看閑書。少年的我,據此得出了一個道理:一個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滿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說看得太少了。

我不光看知青文學,還看《魯賓遜漂流記》、《神秘島》、《孤星血淚》、《霧都孤兒》、《在人間》、《雷鋒叔叔的故事》、《歐陽海之歌》、《金光大道》。通過看小說,我對中國地理、世界地理、中國歷史、世界歷史了如指掌。只要報一個地名出來,我就知道在世界上哪個大洲。說一條河流出來,我能知道它流向地球上的哪一個大洋。

我十二歲了,我膨脹得要炸裂了。我在屋裡有空白的紙上,都寫上了「赤腳走天涯」。在十二歲那年的暑假,我不辭而別,南下去看大世界了。

選擇南下,是因為我在1982年的一本雜誌上,看見一個故事。北京有一個善人,專門收養流浪兒。她在冬天收養了一個流浪兒,那個孩子冬天睡在水泥管道裡,把腿凍壞,截肢了。我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知道如果去北京流浪,會把腿凍沒了。

我按照知青小說教我的七十二道伎倆,逃票去了海南島。那裡一年四季,鮮花盛開。馬路上有木瓜樹、椰子樹。躺在樹下面,可以吃木瓜,喝椰汁。我吃水果吃膩了,就上垃圾桶裡找吃的。小說裡的主人公都是這樣生活的。頭髮很短,髒兮兮沒洗臉的我,看著像一個沒人理睬的流浪男孩。人販子辨認不出我的性別,也沒盯上我。

可這種日子會過膩的。沒有學校讀書,沒有小說看,也沒有母親。我在海南島上浪蕩了三個月,決定打道回府。一路逃票,回到了家鄉,回到了母親身旁。

一回到家,只有母親還用慈祥的眼神愛著我,父親和大哥哥對我恨之入骨,說我丟了他們的人。村裡,年長的族兄找到了母親,說我丟了整個范家的臉面,讓母親把我打一頓,趕出去。

這時候,十二歲的我清醒過來。在我們襄陽農村,兒娃子(男孩)離家出走幾天,再回來,是稀鬆平常的事。而一個娘娃子(女孩)只要離家出走,就相當於古典小說的私奔罪。在我們村裡,從來沒有女孩這麽做,我離家出走,成了德有傷、貽親羞的人。

我沒臉見人,也沒臉上學了。最關鍵的是,我也沒勇氣流浪了。怎麽活下去?活下去是硬道理。

母親並沒有拋棄我。這個時候,我的神童小哥哥已讀完大專,成了智商、情商雙高的人才,當了官。母親支使神童哥哥為十二歲的我謀了一份民辦老師的工作,讓我在一個偏遠的小學教書,安頓了我。

荏苒歲月頹。轉眼間,母親的孩子們全成了成年人了。母親為我的大姐姐求醫問藥了二十年,還是沒治好大姐姐的病。大姐姐在二十歲那一年,發了一次高燒,醫治無效,死了。

小姐姐長大後,成了鄉下中學教語文的老師。在學校教書時,小姐姐的才子男朋友去上海另覓前程了。腦子裡有一萬首古詩詞內存卡的小姐姐恨恨地說:「一字不識的人才有詩意。」小姐姐找了一個沒上過一天學的男文盲,草草地打發了自己。

大哥哥還在村裡種地,鋤頭、鐝頭、鐵鍁,把大哥哥要當文學家的理想打碎了。大哥哥現在只種地了,過著苦巴巴的日子。再也不搔首問天,感嘆命運多舛。

少年得志的小哥哥,在40歲那年,迷上了賭博。可能因為官場運氣太好,小哥哥在賭場上只一個字,輸。輸錢的小哥哥借了高利貸。很快,還不起債了,他每天都在騰、挪、躲、閃著追債人。官也被撤了。

世態炎涼,小哥哥沒有朋友了,沒有親戚了。小哥哥在深夜裡,在漢江二橋上一遍遍徘徊。

這時候,母親站了出來,她一遍遍勸慰小哥哥。母親說四十歲的兒子,是個好娃子。這不是小哥哥的錯,是小哥哥當官的朋友把小哥哥教壞了。

母親說,對不起小哥哥,那時沒有讓年幼的小哥哥復讀一年。如果復讀了,考上了大城市裡的大學,到大城市當官,大城市的官員素質高,不會教壞小哥哥,小哥哥就成不了賭鬼了。母親說,人不死,債不爛,沒什麽好怕的,好好地活下去。有母親的愛,小哥哥堅強地活著。

4

我離開對我家暴、酗酒的男人,帶著兩個女兒回到襄陽,母親沒有異樣,只是沉著地說,不怕。但大哥哥馬上像躲瘟疫一樣,讓我趕緊走,別給他添麻煩了。

按照襄陽農村的傳統,成年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母親沒有幫助我的權力。母親是政治強者,但她不敢和中國五千年的三綱五常對抗。愛我的母親對我說,我的大娃子不上學了,不要緊,母親每天會求告老天爺,祈求老天爺給她一條生路。

這個時候,我已明白,我沒有家了。我們農村窮苦人家,糊口尚屬不易,親情當然淡薄。我並不怨恨大哥哥,但我已明白,我是生我養我的村莊的過客。我的兩個孩子更是無根的水中飄萍。這個世界上只有母親愛著我們了。

我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京城,做了育兒嫂,看護別人的孩子,每星期休一天。大女兒在東五環外的皮村,在出租屋裡看護小妹妹。

我運氣真好,我做育兒嫂的人家是上了胡潤富豪排行榜的土豪。男雇主的夫人生的兩個孩子,已是成年人了。我是給男雇主的如夫人看護嬰兒的。

男雇主的如夫人生了一兒一女,大兒子在國際學校上學前班,小女兒是剛三個月的小嬰兒。男雇主給大兒子雇了一個少林武校畢業的武術教練,在自己家蓋的寫字樓裡闢出了一塊三百個平方的場地,裝上了梅花樁,沙袋,單雙杠…給庶子一個人使用。除了學武,又找了一個中國人民大學畢業的學霸,做家庭教師,包吃住,負責接送孩子,指導孩子寫作業,領著孩子去習武,還教六歲的孩子編程序。

我只負責三個月的小女嬰。小嬰兒睡覺不踏實,經常半夜三更醒來。我跟著起來給孩子餵奶粉,哄她入睡。這時,我就想起我在皮村的兩個女兒。晚上,沒有媽媽陪著睡覺,她倆會做噩夢嗎?會哭?想著想著,潸然淚下。還好是半夜三更,沒人看見。

女雇主比男雇主小25歲。有時我半夜起來哄小嬰兒,會碰到女雇主畫好了精緻的妝容,坐在沙發上等她的老公回來。女雇主的身材比模特曼妙,臉比那個叫范冰冰的影星漂亮。可她仍像宮鬥劇裡的娘娘一樣,刻意地奉承男雇主,不要尊嚴,伏地求食。可能是她的前生已受夠了苦,不作無用的奮鬥。

每每這時,我就會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大唐盛世,還是大清帝國,還是社會主義新中國。可我沒有特異功能,我也沒有穿越過呀!

大女兒交了兩個同齡的不上學的朋友。一個叫丁建平,一個叫李京妮。丁建平來自甘肅天水,丁建平不上學是因為媽媽拋棄了爸爸,爸爸生氣。爸爸還說,公立學校不讓農民工的孩子上,上學只能到打工學校上,這樣的學校一學期換好幾個老師,教學質量差。反正上不成個器,就省點錢不上。

李京妮不上學,是因為她的爸爸在老家有老婆孩子,可還去騙李京妮的媽媽,生了李京妮。李京妮的媽媽發現受騙後,氣走了。也不要李京妮了,爸爸是個善良的人,沒有拋棄李京妮。可爸爸說,李京妮是個戶口也沒有的黑孩子,城裡的打工學校,都是沒辦學資格的黑學校,娃子們在裡面上,沒有教育部的學籍,回老家也不能上高中考大學。李京妮是黑人,沒必要再上這黑學籍的學校,來個雙料黑。

我心想,這倒楣催的教育部,誰定的這摧殘農民工娃子的政策呢?報紙上說,教育部這樣做,是為了不讓下面的學校虛報人數,冒領孩子的義務教學撥款。可教育部為什麽不彈劾吏治,非要折磨農民工的娃子?

有母親在求告老天爺,我的兩個孩子健康快樂地生長。三個大孩子一起看護一個小孩子,很輕鬆,孩子們每天都好得很。三個孩子,每天對著小女兒唱「我們的祖國像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唱得眉飛色舞,玩得歡天喜地。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