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曉鵑(世新大學社會發展所教授)
為了抗議「原住民族土地及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原住民朋友在凱道紮營夜宿已超過三週,曾公開稱呼抗議主將巴奈為「好朋友」並承諾:「你要見我就隨時來見我」的蔡英文總統至今未公開回應巴奈和原住民朋友的訴求。
多年來,原住民各種議題與抗爭不斷,但筆者認為,此次抗爭具有畫時代的意義。一開始便喊出「沒有人是局外人」口號的傳統領域劃設辦法抗爭,開拓出不同於過往原住民運動的視野,不再侷限於原住民身份認同政治,如同巴奈在面對關心的漢人民朋友喊加油時的回應:「不要叫我加油,你也要加油,這也是你的土地,我們一起加油,不要當局外人。」如果這場抗爭不只是原住民自身的權益,而非原住民也全都是局內人,那麼,我們必須一起努力爭的究意是一個什麼樣的「局」呢?
巴奈在參與311廢核遊行時點出了這個「局」的意涵:「這裡面最大的問題是,現在的社會把土地視為商品,商品的背後就是利益…。」連結上述巴奈對非原住民的支持者說:「這也是你的土地」,我們因而得以推論,此次抗爭所分析的問題核心為:「台灣這塊土地最大的問題是土地被視為商品。」
原住民自三十年前的「還我土地」運動便不斷論述土地對原住民的重要性,但過去的原住民土地權論述往往過於聚焦原住民對土地的浪漫情感,並將漢人視為原住民種種困境的罪魁禍首:「漢人搶、騙原住民土地」、「受漢人文化影響,原住民失去自己的語言文化」,這次「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引發的爭議所喊出的「沒有人是局外人」口號跳脫過往「原」、「漢」對立的框架,直接挑戰台灣社會高度「商品化」的問題。
事實上,從過去的「平權會」(平地居民權益促進會,由山地鄉非原住民組成),到現在堅持將私有土地排除於原住民傳統領域的官員,「原漢對立」一直是他們能成功地將原住民土地議題邊緣化的重要策略,造成非原住民的恐懼:「如果把土地全部都還給原住民,漢人是不是要去跳海?」對於這種焦慮,巴奈在多次短講中溫柔地反駁:「我們都是台灣這個島上的主人,只是我們這個民族最早最久,新住民最晚,我認識的是70歲在台灣生活了五十年。」
原住民確實是台灣最原初的主人,但問題是原住民是如何一步步失去土地與傳統文化呢?難道真的是漢人本質上就是「強取豪奪」的「壞人」嗎?根據諸多人類學與史學的研究顯示,在荷蘭人據台以前,在台灣的漢人大多為短期僑居,並未有嚴格定義的漢人移民。1624年荷蘭殖民台灣的主要目的是從事熱帶栽培業,一開始雇用我們現在稱為平埔族的原住民從事熱帶栽培業,但隨著平埔原住民投入栽培業後,原本以生計為主的生產方式被破壞,使得他們賴以生存的糧食出現短缺的困境,而為了解決糧食不足的問題,荷蘭人便於1636年自福建、廣東招募漢人到台灣來從事水田工作,以產生多餘的糧食,從此漢人才開始大量移民到台灣,也使得原住民和漢人的關係產生巨大改變。荷蘭殖民者所推動的熱帶栽培業完全不同於在此之前以生計、自給自足為目的種植,他們推動的是以輸出來牟利的農業,農產品初步加工後就輸往海外,因此需要廣大的土地與眾多的勞動力。荷蘭人也並非本質上就是「強取豪奪」的「壞人」,如同其他與之競爭的殖民者,為了獲取最大利潤,殖民國掌握農場、礦場的主權,殖民地則提供廣大土地及廉價勞動力,而當殖民地本身的勞動力不足或勞工技術層次不夠時,殖民者便輸入其他地區之勞工,甚至是奴隷。一如其他殖民者,為擴大帝國的勢力範圍,荷蘭人不僅殖民台灣,也佔領了印尼,而中國東南沿海的漢人不僅被招募到台灣開墾,也被送往印尼成為華工,這些在印尼的華工的後代,有些輾轉在不同時期遷移到台灣,成了台灣人口中的「印尼華僑」、「(印尼)外籍新娘」,其中包含巴奈所說的「70歲在台灣生活了五十年」,現今被稱為「新住民」的朋友。
從上述的歷史脈絡來看,漢人移民來台、原住民失去土地的背後真正的動力來自西方資本主義在全球擴張性的發展,而此動力至今仍不斷拓展、深化,並影響所有人。因此,當我們思考原住民的議題時,不應只侷限於國家政策的運作(包括日本殖民者、國民黨和民進黨執政的中華民國),也必須將更大的政治經濟條件納入我們認識問題的視野,亦即,看見國家是如何透過武力及各種政策促進資本主義化,將原住民一步步捲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而我們,包括原住民與非原 住民,又是如何受到資本主義的影響。
迥異於以滿足生活所需為目的的生計經濟,資本主義主導的生產方式以尋求最大利潤為目的,在此目標之下,所有的人事物皆可成為商品,包括原住民最關切的土地與文化,皆可販售以賺取利潤。此外,由於資本主義的關鍵特質是私有制,因此生產所得並非回到社會所共享,而是由握有所有權的個人獲取並由他們決定如何分配。
資本主義的影響不僅展現於法律制度,更體現在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的質變。過去人與人之間的勞動交換、協力關係被轉化為雇傭關係,勞動力成為商品;過去象徵部落團結、敬天謝天的儀式成為吸引觀光客的賣點,文化成為商品;過去象徵承諾與尊嚴的各種信物交換成為換取選票鈔票的工具,社會關係成為商品。就是在此被資本主義意識形態高度滲透的社會關係中,當歌手巴奈拒絕成為政府做形象的花瓶時,被執政者視為刁民:「當政府需要包裝的時候,就請你上台唱歌,當政府決定犧牲你的時候,連開記者會的馬路都不給你。」
始終不願被資本主義打敗的原住民朋友們,除了抗議行動外,也在日常生活中設法恢復已被資本本義滲透的社會關係。例如,巴奈得知南洋台灣姊妹會正在為南洋姊妹們製作音樂專輯而姊妹們對自己的歌聲沒信心時,不惜成本的從台東特地趕到台北,並且不辭辛勞的當日來回,只為了為新移民姊妹們帶一天的工作坊。當姊妹們對她的付出表達不知如何回報的感激之情時,巴奈告訴姊妹們:「我不需要很多錢,可以生活就好,我的生活很簡單,只要你們需要,我可以再來台北跟你們一起。」
平常給人堅強形象的巴奈,這次在凱道的紮營抗爭曾多次激動落淚。我去探望,巴奈告訴我,她真的很傷心,因為她仍相信人與人之間應有互助與信任,而她深切感到蔡英文總統背叛了她的信任,她傷心人與人的關係怎麼可以變得如此算計。記者會上,那布公開要求姚人多把他送的檳榔還回來。原來,去年八月蔡英文總統在形式上向原住民道歉時,那布和其他原住民朋友上凱道抗議道歉沒有實質內容,當時蔡英文總統相當快速地現身凱道與巴奈、那布等人懇談,那布那時遞給國安會諮詢委員姚人多兩顆檳榔,說:「一個給你,一個給小英。」對那布和其他原住民朋友而言,檳榔象徵的是善意、信任與承諾。那布不只公開要回那顆檳榔,甚至直言:「你不配!」巴奈告訴我,「你不配」這句話對那布來說是非常重的一句話,因為他們仍然相信人與人的信任是至高無尚的。
資本主義在全世界的發展已數百年,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各層面都有深刻的影響,但在台灣社會始終缺乏對資本主義的反省。此次原住民傳統領域劃設辦法爭議所引發的運動及其所帶出的「沒有人是局外人」視野,開啟了我們對資本主義發展所造成的影響的反思,並進一步思考台灣的未來要走向何方的討論與論辯空間。
(本文經作者授權刊載,原載於天下獨立評論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