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宏甲
海,昨天退去。
出現在眼前的山,從天上俯瞰,宛若無數遠古征戰的帳篷安紮在大地。它不像太行山、神農架或者歐洲的阿爾卑斯山那樣連綿不絕,多是一座一座平地而起。好像有一隻上帝之手,曾經在這裡做遊戲,造了這麽多小山峰。
這裡的山,便是兩億年前海底世界的景觀。在這些高度差別不大的群山之間,曾經有許多海底生物在「山」與「山」之間遊弋,是兩億年前海底的自然力量造就了這裡特有的群山。
我們今天所說的青藏高原,就在那時候出生。它曾是遠古的淺海低陸,距今約二三百萬年前開始大幅度隆起,形成今天的「世界屋脊」。最後露出水面的這片海底世界,因無數小山峰聳立於斯,便成為當今中國唯一沒有平原支撐的省。
這裡是貴州。我沒有想過,工業發展滯後的貴州能在信息時代為全國提供什麽經驗,但是,現在這遠山深土是如此生動地教育了我,令我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的世界。
(一) 這是壞事,還是好事
二〇一五年以來,有關「很多企業關門了」的說法就多起來,今年更見有文章說「工廠機器沈寂,馬路貨車漸稀」。有人說,一批外企外資撤離中國,留給中國打工人口的失業震蕩不小。還有人描述道:「別小看每月三千元的工資。小小一張工資條的後面,有數百萬留守兒童嗷嗷待哺,還有千百萬白發蒼蒼的空巢老人殷殷期待……」在這些說法中,失業的絕大多數是農民工。
與此同時,房價令人吃驚地暴漲,波及各類房租上揚,地下室也不例外。下崗農民工能在城市裡等到企業再錄用他們嗎?能等到撤離中國的外國資本返回來再錄用他們嗎?
農民工回鄉了。
不僅是單槍匹馬外出打工的,不少農民夫妻帶著孩子在城市打工的也拖家帶口回來了。這些年,政府努力使農民工的孩子在城市擁有上學的書桌。現在,他們也回來了。
這是壞事,還是好事?
農民工回來了,還是這片天空,還是這片土地。不少人的地轉讓給別人種了,或撂荒了。現在幹什麽,日子怎麽過?
多年前,我到洛水上遊採訪,看到許多「空殼村」,看到公路兩側的墻上刷著大標語「外出打工如考研,既學本領又賺錢」。那是當地政府部門刷出的標語。
曾經面對「空殼村」,村幹部感到無可奈何。現在村民們回來了,黨支部能怎樣?村支兩委能帶領村民重建家園嗎?
今年,我五次去到貴州省安順市一個叫塘約的村莊,這裡前年還是個「榜上有名」的貧困村。我走進他們新建的村委會小樓,看到最醒目的四個紅色大字就是:窮則思變。
他們確實在變。他們把改革開放初分下去的承包地重新集中起來,全村抱團發展,走集體化的道路,變化和成效皆驚人。我在這裡看到了百姓的命運、國家的前途、黨的作用、人民的力量。
(二) 在一貧如洗的廢墟上
塘約村轄十個自然村,三千三百多人口,勞動力一千四百多人,外出打工最多時達到一千一百多人,青壯年幾乎全走了。這是個典型的「空殼村」。
白紙廠寨是村裡最低窪的一個寨子,洪水半夜來了,村裡多是婦女和老幼病殘,寨前的村路被水淹得不見了,二牛從無路的半山踩過去到了寨子,就聽見大人的喊聲、小孩的哭聲。天已微亮,水從後山湧進寨子,從寨子人家的前門裡湧出來,村民在慌亂中喊叫著往屋外搬東西。
「別搬了,快往山上撤!」他大聲喊道。
幾乎沒人聽他的。
他進了一戶姓邱的人家,這家夫妻都是智障,還有個小孩。夫妻倆站在水裡發楞。
他說:「走啊!」
男的說:「外面下雨!」
他喝道:「屋子會倒啊!」他不聽他們說什麽了,硬把他們一家拽了出來。
這時他發現村主任彭遠科也到了這裡,還有兩個村委委員也在疏散群眾,他們把殘疾婦女的一家人弄出來了。
瓢潑大雨還在下。滔滔洪水把衣服、鞋子、竈具、家具、電視機都從前門沖出來了。快六點時,水更大了,有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全身浸在水裡從屋裡出來,人們說他是「游泳出來的」。老人從水裡被拉上來,攙扶上山。這時二牛看到,還有一些不是這個寨子的群眾也來幫助搶險。
天亮了,部分房屋倒了。現在能清楚地看到寨子前方的土地不見了,一片汪洋般的混濁水面上漂浮著小寨人家的衣物和用具……這是塘約地勢最低的一個村,塘約還有九個村在暴雨中,九個村都有危房。
二牛姓左,大名文學,這年四十三歲,是村黨支部書記。這一天是二〇一四年六月三日,塘約村遭遇百年未見的大洪水。田也毀了,路也毀了。左文學在暴雨中望著被洪水洗劫的家園,灌滿他腦子的一個巨大問題就是:怎麽辦?現在怎麽辦?
受災的不僅是塘約村。安順市位於貴州省中西部,地處長江水系烏江流域和珠江水系北盤江流域的分水嶺地帶,有兩區一縣,還有三個少數民族自治縣。這場暴雨,使這片土地受災很廣。
六月五日,安順市市委書記周建琨等人踩著泥濘,來到受災最重的白紙廠寨,看到幾個人正在幫一對殘疾夫妻修房子,一問,這幾個人都是村幹部,是義務幫忙。
「村書記呢?」周建琨問。
「也在幫人修房。」有人馬上去叫左文學。
幾個婦女圍住周建琨哭訴:「啥都沒了,糧也泡水了……幫幫我們吧!」
周建琨問:「怎麽幫?」
「先幫我們修路!」
男人們出去打工了,女人是村裡種田的主力,路沒了,她們下地幹啥都難。周建琨後來告訴我,他當時忽然很感動,她們不是要糧要錢,而是說修路。
周建琨正在跟幾個婦女說話,村支書左文學來了,渾身沾著泥漿,兩眼通紅,像一匹狼。
左文學回顧,那天周書記看望了家家都在修房的村民,然後就在受災現場跟他談話。
周書記說:「你這個村子有前途!」
左文學楞著,心想什麽都沒了,前途在哪兒?
周書記說:「我看你這個班子很強。這麽大的水,人住得這麽散,沒死一個人。你們幹部了不起!」
左文學還是楞著。
「你為什麽不成立合作社?」周書記又說,「你這裡百姓也很不錯,黨支部可以把人組織起來呀!」
左文學說村裡大都是婦女、兒童和老人。
「不管怎麽講,你要記住,」周書記說,「政府永遠是幫,不是包。黨支部也一樣,要依靠人民群眾。」
左文學告訴我,就在這天,他記住了周書記說的「要靠群眾的內生動力」這句話。周書記說:「婦女講先修路,好,政府出水泥出材料費,你們出工出力幹起來,行不行?」
左文學說:「行。」
周書記接著說:「要致富,你要有思路,有魄力,要敢於踩出一條新路來!你想想怎麽幹,我下次來,你給我講。」
左文學告訴我:「那天,周書記走後,我哭了。我一個人,躲起來哭得忍不住。」
我感到他的哭裡有內容,大約有很多辛酸的往事湧上來吧,於是就問他為什麽哭。他說:「我看到了前途。」左文學告訴我,之前,村裡人靠傳統農業勉強度日,這場大水把很多農戶沖得一貧如洗。是窮到底、困難到底了,大家才重新走上這條全村抱團發展的集體化道路。
(三) 左二牛的奮鬥史
左文學這天躺進了一個橢圓形的大木桶,桶裡熱水齊腰深,他泡在桶裡想往事想前途。
左文學做過文學夢,可是,讀完高中回鄉,父親說,種地吧!家有九畝地,種糧,有飯吃,沒錢。年底結婚了,要養家,他必須出去打工。這是一九九一年初春。他這時的夢想,是賺了錢回來到縣城開個大超市。
少年時的朋友大多對他那個文縐縐的名字不感興趣,叫他二牛。二牛有種幹什麽非幹成不可的勁兒,同學都喜歡跟他玩。現在他是跟人出去的,到北京海澱區蘇家坨搞房屋裝修。
「做電工,現學的。」他讀過物理,很快學會做電工,但漸漸感到「這不是一條路」。
打工半年多,他帶回一千多塊錢。
當然也帶回來見識。他注意到北京郊區的大棚菜,他想,要是我們那裡有大棚,也能在冬天種蔬菜,還能養羊、養豬、養雞……回到家鄉想搞大棚,沒資金。他決定種藥材,到信用社貸款五百元,去四川眉山引進黨參、桔梗、獨角蓮……回來,播種,搞了兩個月,失敗了。
決心養豬。最多時養了六十頭豬,那時他家前後左右都是豬圈。他還到信用社貸款購置了碾米機、磨粉機、壓面機,在家裡搞了個糧食加工廠。給村民加工米,對方把糠給他。加工小麥,做成麵條,加工費就是糠和麥麩。他逐漸存下了六七萬元,被寨子裡的人認為是個能人。
養豬前五年是賺錢的,第六年養得最多,一下就虧了。他說:「改革放開了農民手腳,確實沒人捆住我的手腳,我可以放手去幹了。但是,我深深體會到了,單打獨鬥很難抵禦市場風險。」
不甘心,決定養牛,養了三十頭母牛、六頭公牛。在整個平壩縣(後來改成平壩區)都很出名:「那個養牛的叫左二牛。」
他越來越明白,養豬養牛,都得用頭腦養。他發現一群牛中必有一個頭牛,眾牛都會圍繞著它。於是給它脖子上繫鈴鐺,別的牛四處吃草時不會走出牛耳聽不到鈴鐺的範圍。他感覺這個範圍至少有五十米。他開始夢想搞一個大的養牛場。
養牛得去放牛,他每天帶兩樣東西:雨具和書。他記得初中語文老師彭萬師曾對同學們說,你們一生中一定要看看《古文觀止》。現在有時間了,他就買來讀,讀得津津有味。
二〇〇〇年換屆,左文學被村裡人選為村主任。樂平鎮大屯片區總支書朱玉昌來村裡找他談話。他說我在養牛,脫不開身。父親聽說後表示,他說了不算,等晚上開個家庭會。
當晚,父親主持家庭會,問兒媳婦:「這個村主任,你同意不同意他幹?」
兒媳說:「他想做的事就做吧,我從來都沒攔著他。」
父親說:「村幹部要付出的,沒有你支持,他幹不下去。」
兒媳問:「咋支持?」
父親說:「你就支持他兩點:一是他有事,隨時要走的,你不能拖後腿;二是有人來找,端椅倒茶要及時,找你吵架,你也必須先倒茶。」
兒媳說可以。
父親再問二牛什麽態度。二牛說牛還在。父親說:「沒必要老想著掙錢。蓋多大的房,你只有一張床。你消化再好,一天也是三餐飯。」二牛說:「現實中,沒錢也挺難的。」父親說:「能生活就行了,到我這個年齡,給我錢也沒用。」
父親又說:「村幹部就像一棟房子要有幾根柱子,沒幾根靠得住的柱子,一個村莊撐不起來。你有機會給大家做點兒事,是福氣啊!」
左文學的父親叫左俊榆,當了三十八年的村支書。
第四天,二牛把牛全部賣了,開始當村主任。這年他入了黨,二〇〇二年底任村黨支書。
塘約村有條河叫塘耀河,河上有座橋,近三十米長,橋面只有一米寬。小孩上學,四個寨子的村民進出都靠此橋。橋面臨水很低,雨下大點兒,一漲水就把橋淹了,人就過不去了。生產隊散夥後,村裡只見個人不見集體,這座橋聽憑水淹水落,幾十年無可奈何。二牛決心修建一座高大的橋。找上級支持,縣裡給了六萬元,只修了三個橋墩,錢用完了。
橋面沒錢做,只好伐木用木板搭起臨時的橋面。又去找了三個煤廠的老板化緣,又發動村民捐錢、出工出力,總算把橋建起來了。左文學想,一定要讓後代記住這些拿自己的錢做公益事業的人,於是在橋頭立了一塊「功德碑」,碑上刻著一副對聯:眾手繪出千秋業,一橋溝通萬民心。
當地有煤炭資源,左文學曾想給村裡辦個煤廠,還想給村裡辦個木材加工廠,可是沒有啟動資金,也怕辦砸了,不好給全村人交差。直到今天,周書記問他為什麽不成立合作社,黨支部可以把人組織起來呀!這話比洪水之夜的電閃雷鳴更讓他震撼。
左文學在浴桶裡泡了一個多小時,感到有重大的事要發生了。他爬出來,開始用手機通知「村支兩委」全體成員:今晚開會。
一個政府,若無資產就無法管理社會。村是一個小社會,怎麽能沒有集體資產?村是中國最基層、幅員最廣的地方,缺集體經濟,村就渙散了,社會就會缺乏堅實的基礎。左文學意識到,眼下最重要的事不在修橋或辦廠,而是要把村民重新組織起來,靠集體的力量抱團發展。
未完待續…
(轉載自《人民文學》2017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