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期】關於看待歷史過往的思考一二:寫於二二八事件70周年前夕

04文/吳國禎(北京清華大學物理系台籍教授)

中華大地歷來的百姓多只顧自己家族的生存,興旺發達與否。雖然向朝廷皇上納糧、納稅,但改朝換代,那是皇家姓氏的改變,與我無關,只要能生存過日子,誰當皇帝都一樣。所以,我們看八國聯軍入侵時,多少老百姓給聯軍運糧的。八國聯軍攻到了北京城,由於城牆雄厚,苦於找不到攻入城牆之處,還是有老百姓給指了地道,方得攻入紫禁城。類似的現象在甲午戰爭時,也累累出現。侵華日軍所雇的後勤、民伕也都是中國的普通老百姓。這些生活在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就是為著生存,而這樣活著。到了抗戰時期,偽軍人數說是比正規軍還多。而偽軍也就是普通的勞苦大眾,多為生計而已。所以,孫中山說,中國是一盤散沙。確實如此。

然而五四以後,中國社會劇烈變化,特別是對日抗戰對中國社會起了重大的影響。這段時期也就是現代中國的國家概念的形成和凝聚的時期。我們比較抗戰時期,共產黨的方面不能說沒有投靠日本人、做漢奸的;但比起國民黨這邊,那是少的多多。原因是共產黨重視教育,教育普通老百姓懂得參軍打日本人,不是只為著不當乞丐、找口飯吃,而是有著更高的目的和追求。這樣,就喚起了億萬勞苦百姓的階級和民族的覺悟,使他們認識到只有跟著共產黨,才有擺脫世代悲慘命運、出頭天的可能。如此億萬群眾覺醒的力量是不可估量的。

國民黨方面對中國社會的這個進程也有貢獻,只是國民黨沒有在農村大地紮下根,其影響的範圍和深度就比不上共產黨了。抗戰勝利以後,共產黨最終能打敗國民黨,這是一個很大的原因。我們都聽過很多國民黨部隊抓軍伕以補充兵員的故事,但就沒聽過共產黨有抓軍伕的。以後,在朝鮮戰場,也是憑著這個力量,在武器方面雖然落後於美軍,但仍然打成平手。中國現代的國家民族概念至此終於形成,徹底改變了孫中山所說的一盤散沙的局面。

五四以後到抗戰時期,既然是中國現代國家概念的形成和凝聚期,而在同時,台灣卻是被日本所佔據。因此,就無法和大陸一樣的同步前進在這個歷史的進程中。(固然,那個時代也確有先知先覺的台灣知識分子參加孫中山的革命,參加國民黨〔重慶〕、共產黨的隊伍,但畢竟是少數,不是台灣社會的整體現象。)這樣,我們就應可以理解一般的普通台灣老百姓對於日本的認識,對於「中國」這個現代意義上的祖國,和大陸的各省的會有所不同。

台灣光復時,台灣老百姓口中的「祖國」可能在不少人腦中,還是清朝的那個「祖國」呢!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就親耳聽過我外祖母(她是清朝時代出生的)說,台灣光復時,大家都很高興,以為糖可以回到清朝那個時候那樣的便宜。這不是笑話,是普通台灣老百姓的思想狀態。此其一。其二是我們對於那個年代受日本教育過來的台灣普通老百姓即便會有一些所謂的「日本感情」(應該是我們現在後人的看待用詞),對待一些事情,包括對待國家的概念態度,和大陸的人有所差別不同,也不能就用今天的眼光來苛責,誇大為「受皇民化教育」的結果。就如我們今天也不會去把引八國聯軍的清朝老百姓,甲午戰爭時為日軍當民伕的普通老百姓,抗戰時期的偽軍士兵當作十惡不赦的漢奸那樣來看待。

所以,我們不宜把日據時代的日本皇民化教育的效果,隨意主觀地推論為那個時代過來的台灣人,骨子裡都有著效忠日本的皇民基因影子,成了日本皇民化的產物。這樣的思維,不僅是形而上學,甚且是杯弓蛇影了。就是在日本統治台灣的年代,普通老百姓也得過活,也很難不替日本的工廠、部隊幹活的,乃至到「偽滿」工作的。對於這些歷史現象,今天的我們也應多採取寬容,實事求是的角度來看待,不宜苛責的。

我們應理解動亂時代,當亡國奴的老百姓猶如草芥一般的。現在有言,日本殖民統治,皇民化了台灣百姓,而二二八事件是台灣皇民對祖國認同疏離對立所造成的。依此邏輯,則50年代以來,受崇拜一切以美國為首的教育,就不知造成今日多少的「美國皇民」,這些「美國皇民」至今還在抗拒自己的大陸祖國呢?!二者之程度差別,恐怕「日本皇民」是小巫,而「美國皇民」才是大巫了。

這樣說,並不是讓我們也去歌頌、原諒那些頭面的漢奸,當日本偽政權的高官,幹著欺壓自己同胞、為人所不恥勾當的人。歷史的是非,是必須明確的,不容糊塗。我們要宣傳那些在民族最為黑暗時期的先知先覺者,那些勇於抗敵、抗日的英雄,這也是必然的。

全面客觀理解一個社會在任何時期的各個層面,對於知識分子尤然,因為他們往往容易脫離社會的實際,用簡單的、主觀的錯覺,來看待他們周邊的世界和歷史的事件。片面誇大日本皇民教育,以為台灣人被皇民化了,以至台灣光復了,還發生皇民暴力反抗(國民黨的)祖國的二二八事件,就是對一個社會時代以及歷史事件簡單化、機械化、表象化看待的思維表現。

我們要盡可能全面理解社會和歷史,洞悉其複雜的方面,包括社會百相(一個群眾運動中,有真心於運動者,也有懷著其他目的,更有打砸搶的),人世百態(中共的創始人有13位,能走到最後的只有兩位:毛澤東和董必武,其他的有犧牲的、有當漢奸叛徒的,等等)。但不能僅止於此,不然就會迷失在歷史的紛擾中,只見樹木不見林。我們還要善於總結出歷史發展的主脈、主流。特別是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即如二二八事件,必然有其深刻的內外原因及其時代的背景。

這就要求我們有著明確的歷史觀,提倡什麼,反對什麼,知往鑑今,以昭示未來。前幾年,台灣中研院舉辦關於甲午戰爭的展覽,掛出照片說是當時既有抗日者,也有迎接日軍的。主辦者說是為著客觀反映史實。這確實是史實。凡事不會鐵板一塊。問題是,今天我們要提倡抗日者的精神,還是讚美迎接日軍者的行為呢?還是兩者都值得讚揚?只看到八田與一建造了水庫,增產了台灣的稻米這個物質的現象,就予建碑、讚揚、紀念和感恩,而無視於其歷史時代的背景──日本殖民統治者對於台灣的掠奪。這些歷史的是非道德,目前在台灣,在「尊重多元歷史觀」的「美名」下消失了。如此,台灣社會也就必然走向歷史的虛無主義。凡事虛無,沒有是非,也就是社會醞釀大變動的前兆。

 

2017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