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來得及開香檳慶祝「南海仲裁案」的勝利,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戰略就出現嚴重的破綻。菲律賓作為美國的前殖民地、在亞洲太平洋地區最堅實的戰略盟友,與日本一同,一百多年來都是美國介入東亞地緣政治的重要支點。近日,隨著菲律賓新任總統杜特蒂在訪華期間公開表示要與美國「分道揚鑣」,並揚言要暫停菲律賓與美國的聯合軍演,拒絕與美軍共同巡航南海,甚至聲稱要從中俄進口武器。原先以為只是「圈外人」民粹暴走的政治觀察家才如夢初醒,原來隱藏在杜特蒂莽撞言行的背後,是最細膩的利益算計。告別美國,就是告別殖民政治,杜特蒂恐怕不是一時興起的口無遮攔。
菲律賓人對美國的感情只能用「愛恨交織」四個字來加以形容。一方面,美國對於菲律賓民族獨立運動與民主運動的數度出賣,長期強行租借軍事基地,讓菲律賓人民飽嘗外族奴役與軍事集權統治的痛苦;但與此同時,部分菲律賓人也感到,在佹僪多變的國際形勢中,躲在美國的保護傘下既可以提高菲律賓在東亞地緣政治關係中的地位,享受可觀的經濟收入,更重要的是,殖民地現代性所帶來的短暫繁榮更是菲律賓菁英統治集團傲視東盟國家的虛榮。
上個世紀五、六〇年代,作為美國東亞冷戰戰略的扈從,獨立後的菲律賓曾經迎來高速的經濟成長,一度被認為是亞洲地區繼日本之後,最有可能擠身現代化國家的新興工業化經濟體。但曾幾何時,如今的菲律賓人均GDP不到3000美元,全國一億人口中,有將近40%生活在每日生活費用不足1美元的飢餓線以下,其中主要是農民;有1100萬人淪落到世界各國當移工,其中有半數以上是女性。而海外移工每年匯回國內250億美元竟成為菲律賓最主要的外匯收入,還幫助該國償還了幾乎所有的外債。
導至菲律賓國民經濟在數十年間急速起落的根源,來自於殖民地性質的社會經濟構造,特別是表現在土地過度集中在少數家族的問題上。土地問問題,向來都是實現工業化過程的試金石。西方大工業體系是建立在勞動者與生產資料相分離的基礎上,沒有分散的小農和小商品生產者作為可供剝取的對象,從而製造農村破產,將農民從土地中驅趕出來,成為一無所有只能依靠出賣自己勞動力來換取生活資料的「現代工人」,大工業生產體系就不可能實現。傳統帶有封建色彩的莊園經濟,一方面將農民固著在土地上,成為佃農或農業雇工;一方面形成強大的利益集團,抵制政府的工業化政策,甚至取而代之,向來都是資本主義後進國家實現現代化改造的最大阻力。衡諸戰後新興工業化國家的興起,無一不是以成功的土地改革作為前提。
菲律賓的土地問題的沈痾,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留下的隱患。1521年麥哲倫奉西班牙國王之命到達菲律賓,並於1565年將該地佔為西班牙的殖民地,建立了為期300年殖民當局和天主教會「政教合一」的封建集權統治。西班牙當局透過對有功軍官、官吏、天主教修道院和支持殖民政府的地方士紳的土地封賞,久而久之,形成了菲律賓土地資源高度集中、推行單一種植的大莊園經濟。此外,西班牙人還壟斷了對外貿易,大量掠奪資源和財富,並逐漸為菲律賓植入單一畸形的殖民地經濟結構。
1896年8月,菲律賓獨立之父滂尼發秀(Andrés Bonifacio)在馬尼拉近郊的馬林塔瓦克山起義,進攻西班牙殖民軍。他所領導卡蒂普南(Katipunan,直譯為「人民兒女高尚和尊貴的聯合會」)得到各地響應,雖然次年陣營內部發生分裂遇害,但起義者堅持鬥爭,並於1898年6月12日宣告獨立,建立第一共和。但就在這個時候,剛結束南北戰爭的美國,為了擴大市場,竭力推行海外擴張,提出「門戶開放政策」 ,要求列強不要獨佔中國。美國想打破現狀,但內戰後國力暫時不足以與西方列強爭食,在亞洲也沒有像樣的基地,於是決定採取武裝佔領和扶植代理人兩手並進的策略,一面慫恿並扶持日本強佔朝鮮半島和台灣,防止英、俄、德、法進一步瓜分中國;一方面向西班牙開戰,不惜違反美國「獨立宣言的精神」以及人民有權按照自己的意志選舉自己政府的原則,將古巴與菲律賓據為己有。
菲律賓人最初認為他們是與美國共同對抗西班牙,熱情地支援美國在馬尼拉對西班牙的戰鬥,沒想到是驅狼引虎,美國人才是真正的主子。1899年2月4日,美軍突然向馬尼拉市郊的菲軍發動進攻。次日,菲律賓共和國向美國宣戰,菲律賓抗美戰爭(菲美戰爭)爆發。經過3年的殘酷鎮壓下,美國先後佔領了南部各島,菲律賓最終淪為美國的殖民地。新殖民者為換取菲律賓精英階層的支持、緩和菲國社會的反殖民運動,推行以「菲化政策」為中心的政治策略,提出「菲律賓人的菲律賓」口號,逐步實行名為「本土化」,實際上是美國「宗主國化」的政策。在美國的培植下,菲律賓形成了一個人數不多、受過教育的上層集團,包括地主、自由職業者、律師、法官和政客等等。而當時,只有少數受過教育、擁有財產的階層才擁有選舉權。這種既要遵循一定的民主程序又要依靠封建地產才能參與的選舉制度一經確立,地方政治立刻被本地區的少數地主家族所把持,導致特權階層在菲律賓政治經濟秩序中的地位得到鞏固,建立起「政治精英操控政府、資本家聚斂財富、地主掌握土地並以與佃農的私有契約關係作為參與政治角逐的選票基礎」的經、政權力相結合的壟斷結構。
正由於美國採取「訓練菲律賓人使之自治」的殖民政策,在思想上成功的俘虜了菲律賓地主資產階級,導至菲律賓民族解放運動從武裝鬥爭轉向和平請願。在缺乏一場偉大革命來撼動根深蒂固的殖民地社會經濟結構情況下,二戰後獨立後的菲律賓社會,其發展軌跡幾乎與殖民時期一脈相承。長期以來,菲律賓有40%左右的家庭生活在飢餓線以下,歷屆政府都進行過「土地改革」,但都歸於失敗。歷史的經驗證明,任何人想借助於一種新的殖民勢力來改造舊殖民統治所造成的惡果,恐怕都是緣木求魚。這是在殖民地構造下,借助宗主國的庇護而登台的改革者,都要面對矛盾,而這種矛盾卻時時刻刻存在於菲律賓政治和經濟發展進程之中。
杜特蒂雖然出身於政治家庭,也擔任過民答那峨達沃市20多年的市長,在達沃省政治勢力雄厚。但按照菲律賓政界上層的標準來看,他屬於地地道道的「圈外人」,既沒有幾大政治家族的背景,也缺少和美國的淵源。他的出線,說明了金融危機之後,菲律賓中下階層,特別是處於飢餓線的農民對地主菁英的「圈內人」政治的無力感,以及對美國的軍事與外交支配的不滿。「是時候跟美國說再見了!」蒂特蒂的驚人之語,與其說是要「換跑道」,在中美大國博弈中謀求菲律賓的國家利益,不如說是要告別殖民,自己走自己的路!其中,最重要的指標就是土地改革和撤除美軍基地,必然牽動少數「圈內人」地主集團的利益,引起軍方以及政治家族的反撲。
改革路漫漫,兇險異常,我們欽佩杜特蒂不顧身家性命的勇敢,也祝福菲律賓人民早日擺脫殖民地社會經濟構造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