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準

一、謁詩哲玉素甫墓1

——用《福樂智慧》相同的十一音雙行體

萬里跋涉到了中國最西邊

古稱疏勒喀什噶爾的郊甸

一座宏偉陵墓出現在眼前

這樣莊嚴美麗生平所未見

拱圓屋頂藍寶石般的鮮豔

崇高陵堂恰如伊斯蘭聖殿

那是詩哲玉素甫在此長眠

中國文學史上新增的明月

聲名原在中亞細亞曾傳遍

忽然消失漫漫五百有餘年

再度發現光芒萬丈驚人間

巨著偉績灰塵終於不能掩

出生碎葉桐鄉遙數李青蓮2

詩仙詩哲前後輝映可並肩

福樂智慧一萬三千三百行

馬秦詩人何人能不抬頭望3

悄悄走進詩魂永息的陵堂

壁上刻滿不朽詩句一雙雙

禮拜真主虔誠信士雖自稱

結晶溶匯西學儒學與清真

正義為王但求造福於眾人

仁政德教儼然重現孔孟魂

哲理深邃詩句華美格律醇

好似麝香芳馨久遠永世存

萬里跋涉來到中國最西邊

白楊蕭蕭夾道垂柳更翩躚

且乘騾車瞻拜詩哲陵墓前

馬秦詩人心香一瓣至拳拳

桃花石畔要把桃花向您獻4

天朗氣清可卜今宵明月圓

註記：

1.玉素甫：新疆維吾爾族古代大詩人，生當北宋盛期（約一Ｏ一五～一Ｏ八六？），生平所居之地當時屬喀拉汗國（又稱黑汗王朝）。他後來在現在新疆最西端的喀什噶爾（現簡稱喀什，即漢代的疏勒。）寫下了他的名著——長近一萬三千三百行的哲理抒情敘事長詩《福樂智慧》。然後終老於斯，也就葬在該地。其作品後曾失傳五百餘年，到十九世紀末饞又部分出現，較最完整的全本到二十世紀初才發現，近年已有漢譯全本。

2.碎葉：玉素甫生於巴拉薩袞，即盛唐時代大唐版圖內的碎葉城，李白也生於該地。在現在哈薩克與吉爾吉斯交界處的楚河河谷，現稱托克馬克。

3.馬秦：當時西域把中原的漢文化本部領域稱為「馬秦」、又稱「上秦」，遼王朝的領域稱為「中秦」，而喀什噶爾一帶則為「下秦」。

4.桃花石：西域在唐朝時稱大唐為「桃花石」，唐亡後仍把此全部領域稱為「桃花石」。在此一是按其原意，我來到此地，到了中原的邊外了，所以是「桃花石畔」；二則也可不管它的典故，照字面認為在桃花與石頭之畔，那也構成一個美麗的畫面。至於「要把桃花向您獻」，也有雙重含意，一是按「桃花石」一詞又可作尊貴的頭銜用，玉素甫此詩當時是獻給喀拉汗國的執政者布格拉汗的，而布格拉汗又有尊號稱為「桃花石・布格拉汗」，所以這裡也就是說這一頭銜卻正應獻給玉素甫。二則指真正的桃花。新疆並不產桃花，有蟠桃，北疆才有，也是較珍貴的。而我遠從臺灣要把桃花帶來獻上，表示了禮物的珍貴與虔誠的心意。

一九九七年八月成詩，追記一九九六年十月之行。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補寫附註

二、登帕彌耳高原漢代石城故壘

──（以題目各字用為各行句首）

登上了啊那世界屋脊的邊沿

帕彌耳皚皚的雪嶺聳峙眼前

彌望是曠野與高峰持續連綿

耳際颯颯的天風捲動著雲煙

高處踞立著石頭城殘垛斷垣

原竟是二千年前先民的遺堞

漢代的蒲犁國啊尚有否遺衍

代代猶傳言大漢公主的血緣

石城外高原上黌舍堂皇新建

城街上塔吉克姑娘華麗美豔

故國展新顏今宵且享全羊宴

壘起的柴火正等待歌舞駢駢

一九九六年九月至十月間重遊新疆，十月初，從烏魯木齊獨自乘長途汽車經庫車到了中國最西的大城喀什。在喀什瞻拜了維吾爾族大詩人玉素甫的陵墓，又參觀了新建的班超城，又稱盤橐城，即班超昔年駐節開府的原址。從喀什則又乘車直上帕米爾高原東端的塔什庫爾干。（為配合前面詩句的內容，題目中把帕米爾譯為帕彌耳。玄奘曾譯為波謎羅。）塔什庫爾干是塔吉克族自治縣，面積約有一個半臺灣大。縣城位處喀喇崑崙山脈與崑崙山脈之間的三千五百公尺高地上，只有一條長街，長約一公里，柏油路鋪得很好，兩邊屋舍整齊，並有一所建築別緻美觀的中學校。街道盡頭有帕米爾賓館。賓館後不遠即為石頭城所在。石頭城為漢代蒲犁國故址，今雖已荒廢，城堞殘垣具在。登臨展望，前後均雪山聳峙。城前石壁，下臨著寬廣的谷地草原，形勢險要。

塔吉克族有高加索血統，據說是漢族與波斯族結合而成。據當地塔吉克人民流傳的故事：當初有一位中國公主嫁往波斯，走到這裡因戰事而滯留，不料住在山上城堡裡的公主卻與太陽神結合而懷了孕。接親大臣不敢回國，就與公主留居此地。生下一個聰慧英俊的男孩，長大後被擁立為朅盤陀國王。自此代代繁衍，成為塔吉克族。距縣城八十公里的一個大峽谷裡至今還有公主堡的古跡。當然，那孩子的父親實際大概就是來接親的波斯大臣或侍衛。

朅盤陀國於唐代時在中國文籍出現，隸屬於大唐安西都護府，而北周、隋、唐數代，外嫁的和親公主相當多，曾有公主要嫁到波斯去是未嘗不可能的。這事在中國史籍中雖無，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中則有記述。玄奘是在從印度回國途中經過了朅盤陀國，是聽國王自己述說其上代故事。玄奘並說那公主之子的第一代國王遺體具在，長期不壞，置於石室中，「儼然如睡」。那麼那公主的年代當早於唐朝。又史稱班超在疏勒（也就是現在的喀什）時，屬伊朗塞種的貴霜帝國求娶漢公主，班超拒而未允。貴霜帝國當時國勢顯赫，班超何以拒而未允？原因未明。那波斯王是否即是貴霜國王呢？是否本來已有公主要去，因班超知道公主已懷孕無從送去，是以不允呢？玄奘說那國王自稱「漢日天種」。那麼有可能是漢公主了。

塔吉克姑娘多美麗而服裝華豔。當天正逢有人要辦喜宴，所有的人都可以參加。高爽的天氣下，全城更顯得喜氣洋洋。塔什庫爾干，中國美麗的邊城啊！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日）

三、交河故城

白熾的陽光照臨著遠逝的身影

日月的輪迴凝視著千年的殘垣

登上這赭黃的土臺是當年宮殿

山崖外猶聞否交河古道的哀絃

望四方卻只見茫茫的黃沙一片

烽煙早絕滅於蒙古的鐵蹄踏踐

火光一閃是遊客在暮色裡抽菸

黃澄的沙漠迅已成無邊的黑暗

昏靄裡幢幢斷壁是森立的刀劍

飲一盅烈酒吧且仰首緩步徘徊

馬鳴蕭蕭竟是否車師國主凱旋

傍倚的土牆卻徒然只颺起風煙

交付給歷史呵遲早不過是寂滅

河谷呵誰記得那時的清淺潺湲⋯⋯

附記：今歲九月，遠遊新疆，在吐魯番訪交河古城。交河古城本是沙漠綠洲，為古車師國首都，繼為高昌國重要都邑，唐設交河縣，為西域交通樞紐，也是軍政重鎮。李頎的：「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寫的亦即此地。及元初（一二七五）海都之亂而全城遭焚燬，從此荒廢。繞著城址的交河河谷今也已經乾涸。但其以生土築造的一大片高大的殘垣斷壁與寬廣的主要街道，則在廣袤的戈壁灘上仍頑強的屹立至今。親臨其地，一種無比的歷史興亡之感，令人印象十分深刻。茲即以上述李頎名句的十四字，用為各行句首，賦成此詩。（一九九三・十月二十一）

四、命運

——帕米爾高原曠野感賦

總是走在迢遙的路上

前程總是無盡的雲山

茫茫曠野是那麼寂寞

莽蒼蒼只有風的呼喚

總是走在迢遙的路上

不知今宵投宿的驛站

迎風承受撲面的塵沙

漫長的道途似明還暗

總是走在迢遙的路上

回首來蹤是當年夢幻

努力向前呀又往何方

不如歸去卻已無原鄉

（一九九六・十二月廿五）

附記：

當我翻看今秋獨站在帕米爾高原邊境曠野公路上的照片時，「總是走在迢遙的路上」這句子油然閃現腦際。自己一生不也就是這樣嗎？真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感。題目稱為命運，也可解釋為人類命運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