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期】「雙面戰俘」認女兒

台灣老兵尋親記

孫春龍

圖3在接到台灣老人尋親資訊前,王秀蘭逢年過節都給父親燒紙錢。

等了差不多20分鐘,王成松才來到社區活動中心,前來與女兒認親。他駝著背,手裡提著一把椅子,腰間別著一把鉗子,褲子上的拉鏈半開著。期待了許久的女兒王秀蘭試圖上前攙扶,王成松把椅子摔在地上,非常暴躁地大聲喊到:還沒有確認是不是我的女兒,你急什麼。

「請在座的不要插話,我要問她一些話,誰要插話,別怪我發火。」王成松說,他的手不停地顫抖。現場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王秀蘭尷尬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該不該喊一聲「爸爸」。

這是2014年6月24日上午10時40分,「跨越海峽的團聚」中國大陸訪問團抵達台灣宜蘭縣三星鄉尚武村,訪問團成員之一的王秀蘭,將在這裡與失散67年的父親相見。

半年前的2013年11月,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接到台灣志願者轉來的一份尋親資訊,資訊來源於台灣《聯合報》的報導,稱102歲的獨居老兵「汪呈松」,希望找到失散超過1甲子的大陸家人。

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緊急啟動為台灣老兵尋親專案,在當天晚上聯繫到了尚武村村長陳慧琳,進一步核實了相關資訊:老人出生在江蘇省姜堰市曲塘鎮王垛村,妻子叫邵秀貞,女兒叫王秀蘭,大哥叫王成根,二哥叫王成鹽,三哥叫王成進。

網友提供資料,說原來的曲塘鎮王垛村,應該是現在的海安縣雅周鎮王垛村。

工作人員立即聯繫到當地警方查詢了相關戶籍資料,當地有三個王秀蘭,其中有一位68歲的王秀蘭很有可能就是老兵的女兒。戶籍資料顯示,王秀蘭的父親是王成進,和老兵的三哥名字相符。

工作人員撥通警方提供的王秀蘭的電話,說明情況後,對方沈默了足足有半分鐘,突然號嚎大哭。王秀蘭說,兩歲的時候,父親就被抓壯丁,後來說是死在了戰場,她逢年過節還燒些紙錢給父親,怎麼父親就有消息了。王秀蘭有些不敢相信,但工作人員告訴了她三個伯父的名字,完全符合。疑惑的地方是,她的父親叫王成松,但台灣傳來的資訊卻是汪呈松;還有,父親只有87歲,台灣的資訊卻說是102歲。

是,或不是?

兩岸的志願者經過了多次的資訊核對,依然無法確認。

王成松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被抓壯丁時的場景,那是在1948年的一天,他上街去買鹽,突然響起了槍聲,街道兩旁的人四散而去。慌亂之際,他聽到不遠處幾個端著槍的人喊:別跑,我們是新四軍。

王成松想了一下,自己人。結果這些扛槍的人,強行拉起他就走,到了鎮上,甩給他一身黃皮軍裝讓穿上,王成松一看,知道是國民黨的兵,心想壞了。他告訴對方,他的女兒剛剛兩歲,對方拿搶頂到他的頭上說:你是要命還是要女兒?

王成松的部隊是21軍,第一仗是在江蘇江陰開打,但很快戰敗,部隊撤至上海。1949年5月,駐守上海的21軍大部分被解放軍殲滅,王成松成了戰俘。

「年齡大的,解放軍都讓回家去了,我年齡小,就要加入了解放軍。」王成松說。他記的,解放軍的那位連長是他的老鄉,還是一位遠房親戚。戰爭還在繼續。王成松隨著部隊南下攻打廈門,直到當年10月,王成松的部隊被命令登陸金門。

「我在機炮連,負責運送子彈。剛一登陸,就聽見重機槍的聲音,嗒嗒嗒、嗒嗒嗒,上面是飛機扔燃燒彈。」王成松回憶,身邊的戰友不停地哭。

對於這場戰鬥,王成松說,死了是命,不死是命好。

「媽比。」在講到金門登陸戰時,王成松開始粗口,「我們前方部隊攻上去了,潮水一落,後方部隊沒有上來。」王成松的腳部中彈,成了戰俘,重返國軍,成為駐守台灣的18軍的一名士兵。他的上級,依然是一位江蘇老鄉,「媽比,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大約在20多年前,王秀蘭收到當地民政部門發放的烈士證。在此前,她早就聽養母說,她的父親在解放戰爭中犧牲,死在哪裡,怎麼死的,一概不知。兩三年前,當地的民政部門開始給她每月200元的撫恤金。

在王秀蘭7歲時,母親改嫁,她被過繼給三伯父。等到她長大懂事的時候,養母從箱底拿出了兩塊銀元,說這是她的父親從戰場上托人帶回來的。這成了父親唯一的遺物,即使在最為困難時,王秀蘭也沒捨得變賣,至今依然保存。

逢年過節,王秀蘭都會給父親燒些紙錢,直到2013年11月,在接到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的電話後,她才停下來。台灣志願者將「汪呈松」的照片傳給她,她看了一眼就說:這肯定是我的父親。她告訴基金會,希望儘快能接她的父親回家,「不知道爸爸的消息就算了,現在知道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我想知道,他想不想這個女兒?」

而台灣方面,一直沒有回音。

2014年3月,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開始籌備「跨越海峽的團聚「中國大陸訪問團赴台尋親活動,王秀蘭和丈夫、女婿一同隨行。6月22日,訪問團抵達台灣。香港航空為全體成員免費提供了往返機票,全國人大代表王敏剛先生贊助了部分費用。

「我來問你,你有幾個伯父,他們分別叫什麼名字?」「汪呈松」一臉嚴肅地向坐在他對面的王秀蘭發問。王秀蘭一一作答。汪呈松立馬說,這不算,這些名字之前已經告訴過你,「我再問你,你的奶奶叫什麼名字?」王秀蘭很緊張地說她不知道,因為她出生的時候奶奶早就過世了。

「不對,你說錯了。」汪呈松有些惱怒,並提醒旁邊退輔會的工作人員,「你記下來,她不知道。」

王秀蘭補充說:「您問的奶奶,是不是您的母親,她早就過世了,您說的奶奶,是不是您的大媽,當時照顧您的大媽,我也叫奶奶。」

「汪呈松」沒有回應,接著問:「我再問你,你的母親,她的娘家是哪裡的?」

王秀蘭作了回答。對方又接著問,家裡吃的水是從哪裡來,家裡種的地在什麼地方,並在地上用手指比劃。

汪呈松不停地問了一個多小時,始終不做任何表態。

王秀蘭不停地抹著眼淚,她盯著對面離她有兩公尺遠的爸爸,不敢錯過一句詢問。在旁邊的女婿不停地提醒她,用家鄉話說,用家鄉話說!氣氛越來越緊張。在對方沈默的空隙,王秀蘭問:「您是不是曾托人給我帶回來兩個銀元?」

「汪呈松」愣了一下,回答是的。語氣開始緩和。之後,他轉身對旁邊的退輔會的工作人員說,「午飯怎麼安排,我請他們吃午飯。」

聽到這裡,王秀蘭一下子撲倒在「汪呈松」的懷裡,失聲痛哭,她說:「你不是我的爸爸,你還能是誰呢?你認不認這個女兒,女兒想你,別的人都有爸爸,但我沒有,我一輩子都沒有爸爸。」「汪呈松」抱著王秀蘭的頭,這位倔強的老兵頓時淚流滿面,說,「我也想你,我怎麼能不想你。」

身為「雙面戰俘」,「汪呈松」在台灣過得並不如意,1955年退役後,以撿破爛為生,居無定所,睡過車站,睡過樹下,有一年過年沒吃的,就去撿別人丟在水溝裡的臭豬皮,「那個臭呀,但沒辦法,為了填飽肚子。」

他的鄰居說,大概在40多年前,「汪呈松」租了公路旁邊一間很小的房子,開始獨居生活。他的性格很孤僻,也很暴躁,退輔會安排他去榮民之家養老,他不願意去。這所位於公路旁邊的小房子,經常漏雨。兩年前,「汪呈松」給屋頂鋪上了一層瀝清。房子裡,堆滿了撿來的破爛。房間沒有窗戶,也沒有衛生間。

房子有兩道門,即使前往隔壁的社區中心認親時,「汪呈松」依然會把兩道門都銷上,而且會在外面的那道門上,加上兩把鐵鏈,並且用10多根綁絲,一根一根地把門框和鐵鏈纏起來。每次鎖門,至少會花去半個小時。他別在腰間的鉗子,就是用來擰綁絲用。

「汪呈松」說,他本來姓王,到台灣後,排長姓汪,就給他登記成汪字。至於名字,是呈松,還是成松,他不知道,因為他不會寫字。直到認了女兒王秀蘭,他才知道,他的名字是王成松,而他的年齡,也不是102歲,而是87歲。

認了女兒後,「汪呈松」有些埋怨地說,他在台灣開放老兵回鄉時,曾給家裡寫過幾封信,但沒有收到任何回覆。王秀蘭立馬解釋,家裡沒有收到過任何來信。

王秀蘭說,聽別人說,小時候爸爸叫自己丫頭。「汪呈松」否認,說:「我小時候叫你寶貝,你現在還是我的寶貝。」說到這裡,父女倆個的手拉在一起,輕鬆地笑了起來。

退輔會的工作人員建議父女兩個做一個DNA鑒定,「汪呈松」堅決不同意。但當聽說有了這個認親證明後,女兒王秀蘭赴台就會很簡單時,汪呈松答應了。

王秀蘭所在的區域,並不在自由行的範圍之內,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為了幫助王秀蘭赴台,僅辦理手續的時間花費了近兩個月。

王秀蘭告訴爸爸,希望能接他回到江蘇老家居住,「汪呈松」一口否決,說還沒有想好。其實就在不久前,他還致信馬英九,希望能回大陸定居。「汪呈松」很得意地說,馬英九總統還給他回了信,允許他回到大陸。

其實對於「汪呈松」來說,他回大陸一事,根本不需要經過批准。但是他覺得,他要台灣政府給他一筆錢養老,他才可以回去。女兒王秀蘭說,家裡的經濟條件很好,住的是三層的小樓房,根本不需要他一分錢,但這位父親依然倔強地拒絕了女兒。

衣錦還鄉,是每一位出征的士兵的夢想。

在向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談到當年參加解放軍的經歷時,「汪呈松」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別讓這裡的人聽到。」而在當年台灣開放老兵返鄉時,他沒有回家尋親,除過沒有路費外,他還擔心他的身份,會給他的寶貝女兒帶來麻煩。

這位至今沒明白當年為什麼「自己人打自己人」的雙面戰俘,他的大半生,一直處於政治與人性的交織之中。他出門時,會花上半個小時用綁絲將鐵門纏繞得結結實實,他害怕的,或許並不是小偷,他內心的恐懼與不安,源自何處?

「汪呈松」是否願意回家,還在糾結中。對於兩岸官方,需要面對的一個尷尬的問題是,台灣官方每年都會給「汪呈松」送上一份「百歲老兵賀禮」,但直至今天,才證實他的實際年齡只有87歲,這份禮物明年還送不送?而在大陸,早已認定他是一個烈士,民政部門每個月都會給他的女兒發放200元的撫恤金,這個錢,還發不發?

跨越海峽的團聚,不僅是親人的相聚。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否讓人性的光輝,跨越政治的隔閡。(摘錄自《真話》網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