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加鈴
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兩三天前,我和幾位從農村到北京來打工的朋友相聚,大家紛紛誇讚來自東北的小杜很會做菜,因而他也豪爽的邀請大家周末去家裡小聚,做些好吃的給我們這些異鄉客解饞。
然而,這通電話卻不像他平時的爽朗,不僅吱嗚其詞,還一直以各種理由(如餐館氣派、有冷氣舒服)說服我改變主意。最後,在我堅持若執意花大錢上餐館就取消聚會時,他才以很小聲的音量,近似羞怯的告訴我,家裡非常狹小、簡陋,實在不好意思請我這個來自城市的讀書人上門,怕怠慢我。
雖然,兩個大嗓門經過一翻「唇槍舌戰」後,小杜最終允諾仍於他家餐聚,却讓我覺得異常歉疚,因為相比於其他即將同去的農民工朋友們所給他的對等感,我帶來的卻是階級(層)差異的壓力。
家在北京五環外
2002年,小杜和他的丈夫决定不再務農,和家中老人商議後留下四歲大的女兒,夫妻倆帶著才幾個月大的兒子來北京討生活,爾後就一直住在北京五環邊這個聚集外來人口的社區。小杜口中所謂的「家」,其實僅是一間平房的四分之一,約莫10平方米(約3坪)的空間,僅能設置基本的生活配備(床、衣橱、餐桌、碗櫃,及爐具),而且多半是二手貨。
到小杜家後,我才終於明白他之所以吱嗚其詞的原因,那天我們去了五個人,加上小杜一家三口,大夥兒完全沒有辦法同時站在屋內活動,總是有人必須站到門外,或是坐到床上,也因此,小杜的丈夫在吃飯時還藉故說是不餓,帶著孩子到外面蹓躂了許久,一直到我們即將離開才回來。
這個有著數千外來人口的社區,是北京所剩無幾的平房式建築群。由於是計畫經濟時期所興建的房舍,在全國集資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政策背景下,城市居民僅能享有基本的資源分配,導致這些住宅並不如晚近所蓋的商品房有浴厠的設施,而在隨後城市發展的過程中,隨著在地人口逐漸移居至條件相對優渥的新購房,以及許多人存有待拆圖利的心態,更新基礎設施的要求並不強烈。也因此,直到今天關於如厠、盥洗這等「人生大事」,還是承襲歷史地在數十個公共厠所及澡堂內解决,許多婦女因爲如厠、沐浴不便,還經常患有生殖或泌尿系統的疾病(如尿道炎、陰道炎、子宮頸炎等)。
大水淹上了我胸口
近幾年由於房價的飆漲,這些外來務工者的生活品質更顯下降。例如,這個社區的租金在10年間就增加了2-3倍,許多舉家搬遷至此的農民工爲了節約,不敢把孩子帶在身邊。以小杜家來說,每月房屋租金(不含水、電、供暖)是550元人民幣,若加上其它生活開銷,在最節約的狀況下,每月總開支還得花費3000元左右。問題在於,夫妻倆的收入不算穩定,小杜在餐館幫工,每月可掙2000元人民幣;丈夫是建築工,日工資150元人民幣,若是運氣好,出工穩定,兩人每年可以存2-3萬元人民幣,但若工地需工不定,老家的親人有時還得寄錢給他們當作補貼。
北京近日大雨連連,幾週前,雨水淹過了小杜的胸口(約1.5米),淹水隔日下午,我騎著自行車去社區找朋友,約莫三點鐘在路上遇見了臉色憔悴的小杜,正提著從菜市場買的黃瓜和土豆(馬鈴薯)趕著回家做飯。他跟我抱怨:
「我才剛把家裡打掃乾淨!昨兒夜裡,水淹的很高,屋頂又漏水,我和我愛人將餐桌叠到床上,兩人撑著傘,抱著睡著的孩子,一夜不敢闔眼。今早,我愛人說沒法請假,挺著身子去上工,孩子和我就在家裡打掃,一直到現在才有時間做飯。」
據說,這一帶因爲地勢較低,排水系統老舊,一旦有豪大雨,淹水或漏雨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這些都是要花錢買
和小杜道別後,我騎著自行車大概繞了社區一圈,處處可見積水、污泥,以及散落的垃圾;家家門口則是曬著清洗過後的棉被、床墊、鞋子和衣服,有些人家甚至把一捲一捲的衛生紙串過晾衣竿曬在陽光下,我問他們:「這些泡水的衛生紙還要用嗎?」他們却用一種不耐煩的語氣回應我:「怎不用,這些都是要花錢的!」社區裡的吳大叔告訴我,有些時候不是他們「要不要」的問題,而是他們「能不能」的問題,因為許多時候,他們的決定都要服膺於現實所能提供的條件,無法隨心所欲。
根據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的調查,2009年農民工月工資平均爲1719.83元,平均工作時間爲9.86月/年。62.5%的人月工資在1000-2000元之間。農民工家庭人均純收入比城鎮居民家庭人均可支配收入低61.5%,僅比城鎮居民家庭10%的最低收入戶高1363.5元,比城鎮居民家庭10%的低收入戶低1545.4元,位於城鎮居民家庭收入最低的20%。此外,2010年農民工的租房成本爲420.8元/月,比國家統計局2009年的調查數據高71.8%,相當於其月收入的四分之一(24.5%)。
有家再給你做好菜
雖然大陸當局依照「十二五時期」(第12個5年發展計畫)的規劃,正逐步推進農民工在城市生活的相關福利政策,但是問題在於,「儘管多數農民工定居城鎮的意向明確,但農民工意願的房價和房租與現實差距巨大。那些想在務工地購房的農民工,能够承受的商品房單價平均爲2214元/平方米,能够承受的商品房總價平均爲21.82萬元,能够承受的月租金平均爲292.7元,都大大低於務工地的一般房價和房租水平」(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課題組)。
加諸,新頒布的住房政策,許多都不提供給外來戶籍者申請(如經濟適用房或廉租房),也就是說,截至目前為止,農民工的住房問題並未列入城鎮住房的保障體系。這也意謂著,短期內像小杜這樣的外來人口,租賃城鄉結合區的簡陋房舍,仍是他們無法逃脫的命運。
我還記得,去小杜家吃晚飯的那天,由於離開的時間有點晚,他們擔心我會趕不上末班車,因此小杜的丈夫堅持騎他的電動自行車載我到地鐵站,與他道別時,他有點害羞的拍拍我的肩膀,然後激動的告訴我:「我非常感激你沒有看不起我們,我一輩子都沒有想過會有台灣同胞到家裡作客!等我們以後有『自己』的家,一定給你做更多的好菜。」乘車途中,我一直在想,偌大的北京城,究竟何處才是農民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