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期】黃土地上的小江南

文/姜偉超、熊爭艷

許志強和哥哥許志剛兄弟倆的家,小院古色古香,被青松翠柏包裹。

許志強和哥哥許志剛兄弟倆的家,小院古色古香,被青松翠柏包裹。

喝茶、賞菊、住園林

10月的一天,秋意已濃。甘肅省定西市通渭縣榜羅鎮張川村許堡社,68歲的許志強午飯後小憩了一會,起身走到院子中間的亭子裏坐下,和雙胞胎哥哥許志剛在石桌上點起木炭,準備煮罐罐茶。

從空中俯瞰,老許兄弟家被幾百畝青松翠柏包裹,一座白色亭子點綴其間。亭子後是一座木結構大房子,房檐上有木雕的龍獸。占地兩畝多的院子一入門,一條乾淨的磚鋪小甬道兩邊,兩排松樹蒼然挺立。由甬道進入院子,別有天地:帶著月亮門的矮牆隔出新舊兩個院落,翠竹、松樹、柏樹高大濃翠,桃樹、海棠、梨樹一到春天便繁花滿樹。

弟弟許志強在自家小院裏與哥哥圍著火爐喝罐罐茶聊天。

弟弟許志強在自家小院裏與哥哥圍著火爐喝罐罐茶聊天。

罐罐茶是西北人喜愛的一種茶道,兩寸高的圓筒形小鐵壺裏放上茶葉和水,煨在架了木炭的火盆上,煮上半天也就夠喝一口。年輕人大多不愛喝罐罐茶,耐不下心等,但卻是老許兄弟的酷愛。老兄弟倆說喝罐罐茶不是為了品茶,更不是為了解渴,而是等待茶沸的過程,這種「消磨」的滋味美好得無法言說。

趁著煮茶,許志強從廚房裏端出一盤油餅,抹上一層自家養的土蜂釀的蜜,小小咬了一口,隨後拿起一根老樹根和哥哥雕了起來。可能是有些乏了,在煙霧繚繞間,兄弟倆不知不覺瞇了過去。一覺醒來,微雨濕了地面,但什麽時候下的,又是什麽時候停的,一概不知。

許志強和哥哥起身走下亭子,穿過種著側柏和雲杉的小道通往後山。細雨飄落的天氣,老哥倆最愛去山林裏看菊花。在後山,三頭菊、四頭菊、五頭菊,仍在開放。菊花都是野菊,天生天長,兄弟倆摸摸這朵,又摸摸那朵。「美!比公園裏的美!」老哥倆笑瞇瞇對視著,臉上的褶子一起從嘴角慢慢向眼角集中過去,但眼睛卻愈發明亮地像個孩子。

弟弟許志強(左)和哥哥許志剛扛著鐵鍁走過種著側柏和雲杉的小道。

弟弟許志強(左)和哥哥許志剛扛著鐵鍁走過種著側柏和雲杉的小道。

48年「種」出來的家

在剁開一粒土、兩半都喊渴的黃土高原上,能坐擁一片滿溝滿山的綠和一座山景園林的庭院,是兩兄弟用了48年的時間一棵樹一棵樹「種」出來的。

黃土高原過去遍地是荒山禿嶺。許志強兄弟的家鄉也一樣。不下雨便罷,一下便成水災。在老人的記憶裏,房前屋後到處是水從山上沖下來形成的「窟圈」。一下大雨,緊挨著家的土崖就會被雨水沖陷,「窟圈」越沖越大,山水捲著泥湯漫進院子,雨過天晴只留下一層沒膝的爛泥。1968年的一場大雨,許志強媳婦擔水時滑進「窟圈」,差點沒命。

許志強在自己栽種的樹林裏查看樹木生長情況。

許志強在自己栽種的樹林裏查看樹木生長情況。

「再這樣下去,要不上十幾年,不但先人留下的莊子會被沖走,就是命隨時也可能被窟圈要了。」許志強當時從電影上看到栽樹能防止水土流失,便暗暗下了一個決心:用樹根把這片山上的黃土「串」住!

黃土高原植被稀疏,乾旱加上土質涵不住養分,當地老話說,種活一棵樹比養大一個孩子都費勁。老許兄弟頭一年種下去的幾畝樹苗遇上乾旱,全軍覆沒。

幾年過去,境況沒有改變,栽上的樹苗要麽旱死,要麽被水沖走。時間長了,兄弟倆慢慢發現,樹苗之所以不耐旱、易沖走,是因為栽到了山坡上。他們把被水連根拔起的樹擺成一個大格子的形狀,淤積起一片地,再在上面栽樹,成了!

種樹要花錢,為了這事,許志強兄弟倆沒少和各自的媳婦「耍心眼」。包產到戶那年,許志強家裏賣了一匹馬駒得了700元人民幣,媳婦讓他存起來準備蓋房用,誰知老許掉頭就從60公里外的林業站拉了三拖拉機樹苗回家。家裏人都憋著氣沒人願意跟他種,許志強就自己種。碰巧天下雨,700顆樹全活了。林業站的老站長得知這消息專門跑來,看著使勁抽枝拔葉的樹苗說「以後站裏的苗子便宜給你」。

許志強兄弟倆用48年時間在植被稀疏的黃土高原的荒坡上種出了一片樹林。

許志強兄弟倆用48年時間在植被稀疏的黃土高原的荒坡上種出了一片樹林。

種的多了,兄弟倆發現,在黃土高原上種樹要「抱團取暖」:樹越稠密,成活率越高。為了把山林種成片,包產到戶後,兄弟倆一狠心,把十畝良田換成30畝荒坡。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山溝,許志強和哥哥倒騰糧食、販賣牛羊和農副產品,一天能掙5元錢,而當時一個技術工一天工資才5角錢。村裏的人都說,兄弟倆是聰明人。錢掙了不少,但卻都「種」在了山上。因為種樹,家裏的生活一度很艱難,但許志強仍「死不悔改」。老伴養了一些雞補貼家用,有一次讓他去賣雞給孩子做件衣服,許志強賣完雞轉頭就買了30棵樹苗。

許志強(右)和哥哥許志剛在樹林裏結束一天勞作後,從自己修出來的小道上走回家。

許志強(右)和哥哥許志剛在樹林裏結束一天勞作後,從自己修出來的小道上走回家。

黃土地上的小江南

老了老了,對樹和綠色的愛卻愈老彌堅。前幾年許志強得了前列腺炎做了手術,醫生說一年不能幹活。育的苗子太多,許志強放不下,就做了一個草包墊在屁股底下,幹完一點就抽著草包往前挪一下。

「陳芝麻爛谷子不說它了。」許志強拿起扁擔,準備給過冬的苗子再上一遍水。下山的土路很陡,不到固定的地方放不下扁擔。爬坡的時候,老許把前腳掌插進土裏,全身重量壓到腳上,另一條腿撐住地,用力一轉,一個落腳點便形成了。老許說,山林裏的路都是這樣「修」成的。

沿路不時見到一些形狀有些奇怪的樹,老許說,這是芒果樹,旁邊是棕櫚樹、華山松、白皮松……

許志強(前)兄弟倆從樹林裏走過,其中不乏已經成活的南方樹種。

許志強(前)兄弟倆從樹林裏走過,其中不乏已經成活的南方樹種。

吃夠了「黃色」滿山的苦,老哥倆心底對綠色有一份偏執,種的樹全是常綠樹種。有句話說得對,如果堅持下去,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連南方的橘子樹、佛手、無花果等兄弟倆也全種上了,一開始連林業站的技術人員都不看好,誰知在老兄弟手裏養了一段時間,這些樹竟然適應了這裏的土質和環境,不但鬱鬱蔥蔥,還開花結果。

說著來到一個幾天前下雨沖成的「水旋子」邊上。水面離地面有一米多深,許志強先是用鐵鍬在岸邊鏟了幾下,弄出來一個幾十公分的斜坡,然後把鐵鍬深深踩了一腳,一隻手扶住鐵鍬,借著往下的慣性溜了下去。蹲下後,手臂帶著身子伸得長長的,才能夠倒水。兩個水桶舀滿,許志強把擔子挑在左肩上,先顛了一下,轉過身,右手撐住鐵鍬,左腳踩住斜坡,身子一挺竄了上去,身子站直時,順帶又把鐵鍬拔了出來。

一桶水倒在樹下,還沒等流淌,便被土吸了進去。幾個來回,許老背後便出現了汗跡。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在南京林業大學讀書的孫女許童玲每次學校放假坐火車在定西下車後,感覺回到了黃土高原,滿目蒼涼,但車拐進家裏那個山坳坳,許童玲感覺又回到了江南。「家裏樹特別多,和南方特別像」。

許志強(左)兄弟倆展示自己的根雕作品。

許志強(左)兄弟倆展示自己的根雕作品。

看上去是老人,心裏卻藏了個頑童

48年、400畝山林,許志強和哥哥每天就是這樣爬高竄低。光陰流轉,山林越來越綠,老哥倆卻由一對壯小夥變成了花甲老人。但許童玲卻說,大爺爺和爺爺一輩子愛樹、種樹,已經「天人合一」了,看上去是老人,心裏卻藏了個頑童。

「爺爺特別喜歡動物,我們不想讓狗狗上床,爺爺就抱著狗睡覺。爺爺養了一籠子雞,關在籠子裏怕雞悶,就每天在坡上放雞。感覺爺爺和別人家老人不一樣,別人都為了孩子,我爺爺想很遠的事兒,比如跟我們說要愛環境。」

「爺爺愛唱戲,唱秦腔,拉二胡,讓我們姐妹學秧歌,他給我們畫臉。」

「大爺爺去集市,就是買花,最喜歡牡丹。」

「下雨了,蜜蜂翅膀濕了,爺爺把蜜蜂捂在手心裏,把它捂熱了,翅膀乾了,才讓它飛走。我們都害怕蜜蜂蜇人,但蜜蜂從沒蟄過爺爺。」

「爺爺和馬也有很深的感情,叫一聲馬就過來了。家裏有一匹馬老死了,我以為會賣給屠宰場,沒想到爺爺把它埋了,埋在樹林裏面。」

許童玲說這些時,老許兄弟倆在一邊笑瞇瞇地聽著。一隻小花狗跑過來,在許志強鞋子上舔了幾口,蹭著褲腳臥了下來。

「你知道嗎,我兩個爺爺除了種樹,一個專攻繪畫,一個專攻根雕,都是老有所成,遠近聞名。」許童玲有點小得意地展示著二老的「創作室」:迎面掛在牆上的是幾幅工筆牡丹,有的含苞有的盛放,華貴又大氣。中間放著一排古意盎然的「玄關架」,擺滿雕好的根雕,「大鵬展翅」、「金猴獻瑞」、「鳳凰于飛」等動物題材的作品,取材自然,件件活靈活現;「老子出關」「三娘教子」「關公夜讀」等人物題材的根雕則神形兼備、韻味久遠。

這些作品的水平怎麽看也跟面前兩個山窪窪裏的老農八竿子打不著。許志強兄弟說,黃土高原十年九旱,但山也是通人性的,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時間長了便心平氣和,幹什麽都學得快。

是啊,老人說得對,既居山野,便順其自然,一座庭院也可裝下整個人生,這也許就是大山對兩位老人一生植樹的回饋。

回程了,老哥倆贈送的菊花放在車上一路散發淡淡山野味道。車子翻過山頂時,從上面望下去,汪洋綠色中的一頂白色八角亭格外醒目。那兩張一笑起來褶子就從嘴角慢慢向眼角集中過去的臉,和那像孩子一樣明亮的眼睛,在我們的腦海久久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