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長在一個世代農耕的家庭,在小學階段沒有接觸過文學作品,尚不知世上有「作家」和「小說」。上初中時我閱讀的頭一本小說是《三里灣》。我隨之把趙樹理已經出版的小說全部借來閱讀了。也就在閱讀趙樹理小說的濃厚興趣裡,我寫下了平生的第一篇小說《桃園風波》,是在初中二年級的一次自選題作文課上寫下的。我這一生的全部有幸和不幸,就是從閱讀《三里灣》和這篇小說的寫作開始的。
隨著閱讀範圍的擴大,我的興趣就不僅僅局限於驗證自己的生活印象了。一本本優秀的文學作品,在我眼前展開了一幅幅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畫卷。我的精神裡似乎注入了一種強烈的激素,躍躍欲成一番事業了。
父親自幼對我的教誨,比如說人要忠誠老實啦,人要本分啦,勤儉啦,就不再具有權威的力量。我尊重人的這些美德的規範,卻更崇尚一種義無反顧的進取精神,一種為事業、為理想而奮鬥的堅忍不拔和無所畏懼的品質。
而我面對的現實是:高考落第。我的壓力又添了許多,成為一個念書無用的活標本。回到鄉間,除了當農民種莊稼,似乎別無選擇。在這種別無選擇的狀況下,我選擇了一條文學創作的路,這實際上無異於冒險。
我經過兩年的奮鬥就發表作品了。當然,我忍受過許多在我的孩子這一代人難以理解的艱難和痛苦,包括飢餓以及比鼓勵要更多的嘲諷,甚至意料不到的折磨與打擊。為了避免太多的諷刺和嘲笑對我平白無故帶來的心理上的傷害,我使自己的學習進入秘密狀態,與一般不搞文學的人絕口不談文學創作的事,每被問及,只是淡然迴避,或轉移話題。即使是我父親也不例外。
我發表的第一篇習作是散文《夜過流沙溝》,一九六五年初刊載於《西安晚報》副刊上。第一篇作品的發表,首先使我從自卑的痛苦折磨中站立起來,自信第一次擊敗了自卑。我仍然相信我不會成為大手筆,但作為追求,我第一次可以向社會發表我的哪怕是十分微不足道的聲音了。我確信契訶夫的話:「大狗小狗都要叫,就按上帝給它的嗓子叫好了。」我不敢確信自己會是一個大「狗」,但起碼是一個「狗」了!反正我開始叫了!
一九六五年我連續發表了五六篇散文,雖然明白離一個作家的距離仍然十分遙遠,可是信心卻無疑地更加堅定了。不幸的是,第二年春天,我們國家發生了一場動亂,就把我的夢徹底摧毀了。我十分悲觀,看不出有什麼希望,甚至連生活的意義也覺得黯然無光了。
一九七八年,中國文學藝術的凍土地帶開始解凍了。經過了七災八難,我總算在進入中年之際,有幸遇到了令人舒暢的文學藝術的春天。初做作家夢的時候,我把作家的創作活動想像得很神聖,很神秘,也想像得很浪漫。及至我也過起以創作為專業的生活以後,卻體味到一種始料不及的情緒:寂寞。忍受寂寞吧!忍受就是與自身的懈怠作鬥爭。
當然,寂寞並不是永久不散的陰霾,完成一部新作之後的歡欣,會使倍受寂寞的心得到最恰當的慰藉。尤其是在生活中受到衝擊,感受到一種生活的哲理的時候,強烈的不可壓抑的要求表現的慾念,就會把以前曾經忍受過的痛苦和寂寞全部忘記,心中洋溢著一種熱情:坐下來,趕緊寫。
小屋裡就我一個人。稿紙攤開了,我正在寫作中的那部小說裡的人物,幽靈似的飄忽而至,擁進房間。我可以看見他們熟悉的面孔,發現她今天換了一件新衣,髮式也變了,可以聞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旱煙味兒。我的小屋,是一個想像中的世界。這個世界裡,四季變換極快,花草樹木忽榮忽枯;有男人有女人,生活旅程很短,從少年到老年,說老就老了。這個世界具有現實世界裡我見過的一切,然而又與現實世界完全絕緣。
我進入這個世界,就把現實世界的一切忘記了。我和我的世界裡的人物在一起,追蹤他們的腳步,傾聽他們的訴說,分享他們的歡樂,甚至為他們的痛心而傷心落淚。這是使人忘卻自己的一個奇妙的世界。
(節錄自《梅花香自苦寒來:陳忠實自述人生路》,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
陳忠實
作家陳忠實因病於2016年4月29日在西安去世,享年74歲。常以「農民」自稱的陳忠實,1942年出生於西安東郊白鹿原下的一個普通農家。從讀書、工作到文學創作,他都沒有離開過這片土地。陳忠實先後在農村學校、地方文化部門和鄉鎮工作過20年。
陳忠實最為人熟悉的是他的長篇小說《白鹿原》。這部作品在1997年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被大陸教育部列入「大學生必讀」系列。《白鹿原》先後被改編成話劇、秦腔、舞劇、連環畫等多種藝術樣式,並曾改編成電影,得到柏林電影節等多個影展的獎項。
陳忠實的其他代表作還有,短篇小說集《鄉村》、《到老白楊樹背後去》,文論集《創作感受談》,中篇小說集《初夏》、《四妹子》,《陳忠實小說自選集》,《陳忠實文集》,散文集《告別白鴿》等。
中國大陸每年有上萬部的長篇小說創作。至今九屆的茅盾文學獎已有43部長篇小說獲獎,然而人們始終不曾忘記陳忠實的《白鹿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