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期】讀左翼詩人施善繼的《毒蘋果札記》

陳昭瑛

吳耀忠三寫文工者《青年詩人善繼》,1980.11.12。

吳耀忠三寫文工者《青年詩人善繼》,1980.11.12。

施善繼兄要我為他的新書《毒蘋果札記》寫一序文,我覺得很榮幸,也覺得這麼重要的工作不該由我來做,我告訴他晚輩寫序於禮不合,我只能寫點感想,作為後記。

根深葉茂的毒蘋果樹

在〈毒蘋果札記序章〉一文,善繼兄談到「毒蘋果」的寓意。1979年十月陳映真突然遭到逮捕,經歷三十六小時的囚禁。一位專研陳映真號稱「陳映真博士」的情治人員說:「陳映真是一株枝葉繁茂、內蘊劇毒、根深蒂固的蘋果樹。那株劇毒的樹上自然盛結著毒汁飽滿、顏色光鮮的小紅蘋果。然而那些掩映其間,紅綠交錯的你們這些小紅蘋果,每一顆都是毒蘋果。我們只是想將那樹連根拔起,鏟除它。」早就被官方視為陳映真黨羽的善繼兄作為一個卓然有成的詩人心悅誠服地自比為陳映真這株「毒蘋果樹」上的一顆「毒蘋果」,並以此為名,寫下一系列散文,除了讓我們看見陳映真的感召力,也讓我們感受到左翼運動本身的生命力,縱然在政治的領域被趕盡殺絕,在文學和思想的領域卻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如果時間的機緣也就是寫作的動機,那麼《毒蘋果札記》的系列創作是為了對陳映真第二度遭到囚禁發出抗議,是為了安慰這位一再受到政治壓迫的摯友。但善繼兄並沒有停留在對個人友誼的描寫,從這個特殊的因緣出發,《毒蘋果札記》的觸角無限延伸。整體而言,有三個主題是最為顯著的,一是對音樂的感受和評論,一是對人物的懷想,一是對兩岸庶民生活的在地書寫,貫穿這三個主題的是一顆左翼詩人的心。善繼兄不僅特別留意蘇聯音樂家,也對音樂的社會性有所反省;在人物方面,陳映真是主要的描寫和懷想的對象,其他友人能入善繼兄筆下的也多少和左翼有點淵源,善繼兄無形中編織著一幅左翼人物圖像,若將這些作品歸於一類觀之,可能有葉榮鐘《臺灣人物群像》的況味;另一值得細讀玩味的是善繼兄對兩岸庶民生活的描寫,他總是以身歷其境的筆法寫出了對斯土斯民的感受。

善繼兄散文中所顯現的左翼作家的精神比起早年寫作〈小耘週歲〉的時候一點也不遜色。六十五歲是一般人退休的年齡。然這位六十五歲的詩人完全不想從左翼作家的崗位上退下,他知道他不能退,因為陳映真這位比他年長,已經年過七十,還時時和死神搏鬥的左翼老作家也還沒退下呢。作為一個左翼作家對善繼兄而言是終身的志業,然而為何要如此堅持呢?難道臺灣還有左翼運動的發展空間?難道左翼作家還真的能為這個幾乎沒有生存空間的運動貢獻「文學的文本」?或是這樣的堅持是滿足一種美好的想像並享受一種獨特的寂寞?我不曾問過善繼兄。但我想他需要堅守自己的崗位,因為一個沒有左翼作家的臺灣對世界文學史無法交代,無論如何要給臺灣文學一個機會。左翼文學的寫作自1920年代臺灣新文學運動發生以來一直到光復初期,始終是臺灣新文學寫作最豐收的園地,這証明著整個文學社群(包括作者和讀者)的社會情感的深度與厚度是作品源源不絕被創作出來的動力。善繼兄希望維持這個命脈,頗像日據時代在日本打壓下繼續寫作古詩文的遺民作家的想法:延斯文於一線。只要不中斷,總有一天可能會發揚光大。

感覺共同體的整合圖式

善繼兄的音樂評論頗有可觀,他長年耽醉於古典音樂,所寫樂評有專業的水平,也有詩人特有的細膩感受。詩與樂的美學同源在善繼兄的樂評中可以得到印證。善繼兄的樂評最值得注意的是他對俄羅斯古典音樂的重視,他對於樂界將德奧古典音樂傳統視為唯一的主流,視俄羅斯古典音樂為邊緣國家的附庸風雅,很不以為然。他認為俄羅斯古典音樂自成系統,博大精深,比起德奧古典音樂並不遜色,即使在蘇維埃時期,音樂公社對音樂創作、演奏、錄製也有貢獻。他推崇蘇維埃時期的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稱他為「前蘇聯最偉大的人民藝術家」。當陳映真構思《趙南棟》小說時,曾要善繼兄提供音樂材料作為小說中人物趙慶雲指揮的樂曲,結果他選中蕭氏完成於1929年的《第三號交響曲》(《五一節》),這是兼有合唱的交響曲,自然更符合陳映真所企圖營造的氣氛,善繼兄在〈蕭三—五一節〉興奮的描寫蘇俄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和陳映真的小說的奇妙結合。

善繼兄對蘇俄作曲家的青睞一點也不令人意外,社會主義傳統中對文藝的高度重視是由於認識到文藝本身所具有的極大的社會感染力。德國馬克思主義者阿多諾在他的音樂哲學中一再強調「感覺的共同體」的概念。在論貝多芬的音樂時他強調交響樂就是「人民大會的美學化形式」他指出聽眾在聆聽的過程中經驗一種奇妙的整合,「聆聽者被交響曲擁抱吸納,一個不斷演化的整體像儀式般將個人接入其內在。交響曲結構的美學整合,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整合的圖式。……藝術沒有能力從它自身來設定真實的社會形式。音樂不具形成社會之力,而是從個人誘導出他們是彼此相連的意識形態,強化他們和它的認同,並強化他們相互之間的認同。」

阿多諾完全同意貝克爾主張交響曲的美和本質就在於形成「感覺的共同體」的力量,並進一步發展了這一看法。阿多諾認為聆聽者的喜悅來自「自己的肉身被共同體擁抱」的感受之中。馬克思主義美學的特色就在於對文藝之社會性的強調。馬克思主義美學傳統內部的論爭焦點自然不在於社會性之有無,而是在於對社會性的不同理解。並非直接反映現實、表達社會關懷的作品才是社會主義的作品。自青年馬克思開始一直到盧卡契以及阿多諾所屬的法蘭克福學派,左翼美學家們控訴資本主義的散文壓抑了社會主義的詩。詩成了社會美的象徵,詩人是自覺或不自覺的左派。因為詩的特性和詩人的本色便是想像另一個可能更好的世界,詩人因此是對現實世界之永遠的反對者。

由於對社會情感的寬闊理解,善繼兄的樂評沒有教條的意味。他對地主階級出身,在1917年俄國革命時逃離祖國的俄羅斯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非常欣賞,在〈交響舞曲〉一文,他說拉赫曼尼諾夫忠於他以身相殉的不合時宜的浪漫主義,「他一生堅守,終成巨擘,他完美的創造,承襲了十九世紀整個俄羅斯音樂傳統光彩奪目的終句。」雖然他質疑拉赫曼尼諾夫未能用心去思索十月革命的意義,但他仍然稱讚他具有「純正的俄羅斯民族氣質」。政治立場的歧見沒有遮蔽善繼兄敏銳的藝術眼光和細膩的感受力。善繼兄正在實踐的是一種兼顧社會性和藝術性,立場堅定而又懷有包容力的藝術評論。

顏色光鮮的小紅蘋果

《毒蘋果札記》的第二大宗的主題是人物,他筆鋒飽蘸感情,寫下許多他關愛的摯友,這些朋友都是和他一樣充滿社會關懷的作家、學者、社會運動家,如陳映真、蘇慶黎、唐文標、高信疆、吳耀忠、梁電敏、藍博洲、鍾喬、彩羽、商禽、周良沛和黎湘萍等人。不僅《毒蘋果札記》的緣起與陳映真不可分割,全書也多篇寫到他們的交往,通過對這些篇章可以瞭解善繼兄是個多麼熱愛朋友、溫柔敦厚的人,事實上這些篇章也是從多元角度去瞭解陳映真很好的材料,我們看到在善繼兄筆下,陳映真伉儷鶼鰈情深,兩人在廚房一起完成的「陳氏家飯」讓善繼兄念念不忘,而愛吃油飯,也會煮咖哩雞腿和清燉牛肉的陳映真就像鄰家的叔叔伯伯一樣,無比親切。

另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交往是發生在馬祖前線,在青年施善繼和老兵彩羽之間。善繼兄寫到他在馬祖北竿「奇蹟般遇見陸軍砲兵上尉,已故長沙詩人彩羽。」他勾勒的兩人在一起的畫面令人動容:「一個服義務役的臺籍兵員與一個離鄉背井來自湖南的軍官,兩個人並肩站在碉堡前的濃霧中,共同觀望著對岸的黃岐半島。」雖說善繼兄從現代主義轉向社會主義是很久以後的發展,但作為一個臺籍詩人,他能以寬廣的角度去思考臺灣內部的族群問題,應該和他在軍中與這些文學老兵的交往經驗有關。

由於2012年推出的吳耀忠畫展,我們可以感受到善繼兄與吳耀忠的深厚友情。善繼兄慷慨借出十幾幅吳耀忠的畫作,在〈捧米斗〉一文他寫下交出這些畫的心情:「交手的頃刻,捧米斗的臆想油然而生,捧著耀忠的畫真如捧著先行離世兄長的一桶米斗。」這份對亡友遺作的珍愛中透著神聖莊嚴的心情。在〈神會耀忠〉我們看到善繼兄和吳耀忠如何相會於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之中,同志者必有同好,善繼兄寫到:「耀忠深愛柴可夫斯基,相約見面時他渾然忘我細細低吟柴氏。ré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那個四分之四拍有節制的快板盈溢著傲氣的勇武樂想,彷彿提示我們又見面了的暗號。」孟子主張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獨自賞樂的快樂遠不如同好若善繼兄與吳耀忠共賞音樂之樂。當善繼兄回想渾然忘我的吳耀忠時,他自己也是渾然忘我了。

兩人的同好不只是音樂,還有煙斗。〈四式煙斗〉中兩人對玩煙斗的一幕相當逗趣,一個是興致昂揚,「臨時派一支法製的『皇家馬車夫185』出場」,要為無紙煙可抽的朋友「解愁」的善繼兄,一個是把玩煙斗卻懶於點煙的吳耀忠。看這一幕,一個熱切,一個慵懶,真是一對互補性極高的超級好朋友。好友相知當不僅在於瞭解彼此的生活情調,而是探索於對方的靈魂,對於吳耀忠的現實主義畫作,他將之與陳映真小說並論:「他倆踵繼前人的理想,胸懷微弱的星火,顛躓而堅毅,穿透縲紲,行走於漫漶無光的荊棘網羅。」對吳耀忠而言,可以說得一知音若善繼兄,此生可以無憾矣。

庶民生活的政治提味

《毒蘋果札記》的第三類值得注意的主題是兩岸庶民生活的描寫,善繼兄對在大陸旅行中所見景物時有詩意盎然的描寫,對日常飲食的細節亦有精警微妙的刻劃,從這些地方能感覺出善繼兄是一位生活美學家,詩不僅是他的志業,也是他的生活態度。善繼兄在幾篇寫大陸旅遊的散文中表現了他觀察大陸的獨特視野,如寫福州除了寫她的三輪車和燕餃皮之外,也寫她的室內樂,他寫到這不期而遇演奏於酒店大堂的弦樂四重奏是如何讓他驚喜;寫蘇州時他的重點不是放在林園古蹟,而是放在人民的日常生活,如蘇州大賣場的盛況,如蘇州的狗飼主放任寵物在綠地上拉屎。在〈卓瑪及其他〉,善繼兄描寫大陸少數民族的風土民情,很有韻味,寫到這位漢名楊國芬的藏族導遊姑娘卓瑪,他說:「我呼『卓瑪』,你的藏名,你會立刻回頭。我喊『楊國芬』,你的漢名,你不要忘了回頭。」在其中一節〈古城一瞥〉他寫出這短暫一瞥中的古城之美:「玉龍橋頭那座大水車,傳動滔滔不絕的水響,水與時間融會的交響,水向四方街的蛛網流去,流光鑑照似老未老的屋檐,柳絲兀自飄颻。」他疼惜這八百年的古城淹沒在觀光人潮之中,他寫道:「古城無言,默然堅持不懈以它硬朗的石板,承受日日夜夜的摩肩接踵、嬉弄譁笑。水啊!你得勤奮沖刷街道,讓古城四季煥然如洗。

善繼兄對臺灣風物的描寫則更有血乳交溶的感情,因這裡是他自己成長生活的地方,也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父母、他的愛妻、他的孩子小耕、小耘成長生活的地方。他對食物的描寫十分生動,〈三層〉一文的篇名必須讀為閩南語,寫的是五花肉的料理。他寫道:「三層,是用清水煮熟,從沸鍋裡取出,清水留下變高湯,等肉由熱轉涼,利刃白切成片,鋪排於盤中,盤邊堆一小坨細嫩薑絲,蘸醬油膏或醬油汁,隨喜。」短短幾句用字精準,簡潔地寫下三層的料理,將這童年熟悉的美味聯繫於對母親的回憶也增加了文章的溫度。〈臺灣蘭姆〉為臺灣甘蔗蒸餾製成的蘭姆酒抱屈,他稱臺灣蘭姆「這一位嬌客,一直在我的酒架上長駐。」憑著善繼兄的生活品味,這篇短文足以號召出一群臺灣蘭姆的新擁護者。而〈24枚柿子〉一文將一臺灣常見水果柿子的滋味、姿態描摩得細膩入微:「吃上柿子,你就知道你正細嚼著一粒粒密綿甜軟,品嚐著味覺尾韻淺淡弱澀的臺灣秋天之味。」柿子之為物,對一位詩人而言,釋放出來不只是物自身的味道,而是整個秋天的味道,除了季節的聯想,盛產於客家地區的柿子也必然在善繼兄筆下映襯著客家村落的風光:「閩西永定一去再去,我對客家土樓的興趣特濃。村道上以及接近平地的緩坡,近處與遠景黑色的烏鴉稀稀落落,站在枝頭間閒悠的啄食,高株落葉喬木上豐美的柿子,柿樹真多結滿滿的柿果,遠眺它們隻隻吃得從從容容。農家門口擺賣剛剛採摘的鮮柿、半乾的柿餅…。」這幅客家農村美景因柿子而烘托出黃澄澄的暖意。善繼兄從多元角度描寫柿子,有寄託有情境,得傳統詠物詩之旨。

在善繼兄這類文章中連結於食物的不僅是對族群生活的描寫,並且往往也是對親人的回憶,最感人的是對祖母炒米粉的回味:「祖父死於太平洋戰爭之前,我們互不相識。祖母倒是在我童年陪伴過她短暫的時光,吃過她老手炒的米粉,她炒米粉甚少添加什麼水分,炒得香極結實耐嚼卻不易嚥吞。」順著回味這老手炒的米粉香,他寫著祖母的小腳:「風晴的日子幫她打熱水,讓她舒適的解開她曲扭凝結,悠長的惆悵,滌洗緊緊裹纏著她無言抗拒的一生,一雙密不透氣血液循環不良蒼白變形的小腳。泡著腳,我陸續給她添加熱水,直到泡好拭乾,換了另一件細細密密純淨的白色布匹,她耐心層層疊疊重把小腳裹進難以言詮忍氣吞聲的暗黑深處。」這段文字寫下對祖母的愛不僅在於打熱水這樣的日常細節,更在於對生於封建時期的祖母的疼惜,藉著描寫打開裹腳布洗腳,再重新裹上新布的過程,善繼兄將加熱水視為幫祖母紓解一生壓力的象徵性動作。這段精采文字應該在新文學運動以來描寫裹小腳的文獻中留下深刻印記,也讓我為善繼兄沒有好好發展寫小說的才能而感到可惜。

整體看來,《毒蘋果札記》從政治出發,卻向無限廣闊的世界延伸。如果廣大多樣的生活事件是這本散文集的食材,詩人的敏銳是精妙的巧手和刀法,而彷彿不在又無處不在的社會家國的情感是最終的提味。當毒蘋果化為文學,她們就成了美味佳餚。文學不僅可以反映政治,也可以提昇政治。我想這是善繼兄寫這本書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