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期】無悔─陳明忠回憶錄(十六)

 第二次出獄後(上)

口述整理/李娜(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

校    訂/呂正惠(人間出版社發行人)

14版01_夏潮雜誌

在陳明忠協助下,蘇慶黎從第四期開始接手編輯《夏潮》,打出「社會的、鄉土的、文藝的」宗旨,接續台灣反帝的、左派的傳統。

1987年3月,我以保外就醫的方式回到臺灣。

3月9日回家當晚,《新新聞》的記者就來訪問我,我搞不清他們的背景,也不知道《新新聞》是南方朔辦的,就什麼都不說。過了幾天,夏潮的朋友們一起吃飯,給我慶祝,還記得楊祖珺唱了歌,「坐牢算什麼?」(來自1940年代舒模作曲的《跌倒算什麼》)。1947年5月25日,上海交通大學的40多位學生在國民黨的牢房裡,集體重新填詞,改名為《坐牢算什麼》。歌詞是:「坐牢算什麼,我們是革命者,屠刀下不變色。坐要站著坐;死也站著死,站著死。坐牢算什麼,我們是革命者。仇和恨,燃烈火;反內戰,要和平。」1964年編入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演出。)

那時正在解嚴前後,社會氣氛特別活躍,朋友們常來找我,許多事情要討論、推動,但牢裡待了十一年,情況一點都不瞭解,沒法判斷,心裡很急。

一、夏潮聯合會

我和夏潮的關係,在我第二次坐牢之前、《夏潮》雜誌籌辦的時候就結下了。那時候,因為我們左派的文章,漸漸被康寧祥的《臺灣政論》排斥(他們辦五期後也被停刊),就想自己來辦雜誌。《夏潮》本來是蘇慶黎的前夫,一個精神科醫師辦的,他辦了三期,主要是文摘。如果把它買下來,雜誌辦起來就順手,但要六十萬的準備金。陳映真和蘇慶黎找我商量:人和文章都聚起來了,但沒有錢。我說:「好,我來想辦法。」我沒錢,但朋友有,就去找出獄的老同學籌錢,他們信任我。1976年7月3日晚上十一點左右,我把第一筆錢交給陳映真,7月4日我就被捕了。夏潮的人很緊張,陳映真等人都準備著被捕了,他們完全沒想到,不管怎麼用刑,我都沒有講出我跟夏潮的關係。

蘇慶黎從第四期開始接手編輯《夏潮》,打出「社會的、鄉土的、文藝的」宗旨,以陳映真、陳鼓應、王曉波、蘇慶黎、王拓等人為核心,大量介紹台灣歷史與日據時期的進步作家和文學,用這個來暗中接續臺灣反帝的、左派的傳統;還用政治經濟學的視野批判帝國主義、分析台灣社會矛盾,可以說啟迪了臺灣一代知識青年的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思想。《夏潮》出刊時,特意在《中央日報》(這是我們在獄中唯一能看的報紙)上登廣告。林書揚看到了,就聞到了「左「的味道,告訴我:最近有個雜誌有點奇怪!我聽到是《夏潮》,很高興,說:這是我們的雜誌啊!我們設法託外役買了一本回來。《夏潮》對國民黨文化政策、對現代主義文學的批判,引發「鄉土文學論戰」。論戰的很多文章在《夏潮》上發表,後來有人把論戰的文章收集起來,出版了《鄉土文學論集》,為了看到這本書,我在獄中絕食了十三天。

後來鄉土文學二十周年座談會時,陳鼓應發言說:《夏潮》第一期出版的時候大家很緊張,因為陳明忠被捕了。這麼說以後,他忽然想到,問我,哎,這可不可以講?我說,可不可以講?你不是都講了嘛。當時陳映真找我拿錢,錢的問題很敏感,不能公開,我被捕時候如果講出來,就沒有《夏潮》了。

因為這樣緣故,陳映真非常信任我。我出獄時,他正在辦《人間》攝影報導雜誌。《夏潮》1979年因為刊登寫「江南案」的文章,被勒令停刊,後來他們又辦過《鼓聲》、《春風》、《生活與環境》、《大地生活》、《夏潮論壇》、《前方》、《海峽》和《五月評論》等雜誌,但戒嚴時代在當局的壓迫下,都辦不了幾期。不過,「夏潮」已經凝聚了知識份子和社會運動的能量,完成了歷史任務。

我出獄後不久,夏潮聯誼會在濟南路的台大校友會館地下室開成立大會,主持人介紹我們夫婦,但成員大都是我不認識的年青的人。整體上,夏潮聯誼會就是以《夏潮》雜誌的編輯、作家和讀者為基礎,結合日據時代的老台共(周合源,許月里,李南鋒等),還有我們這些白色恐怖時期的老政治犯(我,林書揚等),一起成立的。開始叫「夏潮聯誼會」,1990年向內政部登記為人民團體時,改稱「夏潮聯合會」。夏潮聯誼會是統左派成立的第一個團體。後來的勞動黨、中國統一聯盟,都是從夏潮發展出來的。

所以,出獄後我重要的活動,就是通過夏潮聯誼會(還有後來成立的政治受難者互助會),把老政治犯和統左派力量連接起來。林書揚早我三年出來,但他三十幾年一直在坐牢,完全斷了社會關係,很難和大家連接上。

二、老同學與互助會

正式的「臺灣地區白色恐怖政治受難者互助會」成立前,就有一個政治犯的聯誼會,比較中性,台獨、統派都參加,一個月一次,反正一起坐牢,就一起吃飯聊天,一般不講統獨,只是感情的聯絡。

後來,有個加入民進黨的台獨派,叫蔡有全的,對這種情況很不爽,想要把這個政治犯的聯誼會吃掉,變成純粹台獨的組織。他於是就發起一個聯誼總會,綱領寫「臺灣應獨立」,把外省人和統派排除,獨獨留下了我。因為他搞不清楚我的背景:我二二八有參加,黨外運動也參加,和黃順興、郭雨新又有來往。

這樣的聯誼總會成立,我們統派就很不滿意。被排除的七、八個老同學到我家來,說,我們也來成立一個會,我們人比他們多。於是開始組織我們統派的會。從我們幾個人擴大,找更多的人商量。從二十多個,再擴大到五六十個,最後全島成立一個「臺灣地區政治受難者互助會」。總會在臺北,各縣都有分會,如桃竹苗分會、台中分會、嘉南分會、高屏分會等。

那時我剛回來,還是保外就醫,參與政治活動就可能被送回監獄,就推薦林書揚當創會會長,大家都贊成。林書揚坐牢最久,個性溫和,人品很好,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水準很高。在牢裡就已經教育坐牢的可靠年輕人,寫東西給他們看,很多年輕人受到他的影響。後來有人說,我推薦林書揚是大陸的意思,我說,我現在是保外就醫,說這些話,是要讓我再進去嗎?

林書揚要結婚了:對象原來是新竹一個政治犯的妻子,那個政治犯過世,別人介紹她和林書揚結婚。(前夫得了癌症,老政治犯輪流照顧他,這位女性很感動。前夫過世後,經人撮合,她就和林書揚結婚。)

婚禮時,全省有五六百人來,報紙上說:這些人的刑期合起來有一萬年,當然是誇張了。但來參加婚禮的確實大都是老政治犯。那天也有情治單位的人來,守在門口咔嚓咔嚓照相,看都是什麼人來參加。雖然解嚴了,氣氛仍然緊張。坐牢的人幾萬個都有,參加政治受難者互助會的不過五六百,最多也不過七八百人。

有個老政治犯生病,大家去看他,他很高興,但他太太說:請你們以後不要來了。這樣的社會氛圍,對我們發展的影響很大,貼上紅帽子,仍然是恐怖的事情。不過,對臺灣統派的發展,互助會等於是個母體,和「夏潮」連接後,勞動黨、中國統一聯盟,都是從這裡出來的。組織互助會是我們非常重要的工作。

後來對白色恐怖進行補償時,因為我們互助會沒有在內政部登記,不願意和政府打交道,就另外成立一個會,「臺灣地區戒嚴時期政治事件處理協會」,算是我們的白手套,兩個招牌一班人馬。不過處理協會是為了辦理補償,就增加了很多人,大多都是受難者家屬,領完補償後,很多人就不來了。

處理補償時,有很多故事。有個老太太來辦理補償,說她的先生實在是非常好的人,全村的人,你問問看,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的,他完全被冤枉了,他怎麼會是「共匪」呢。我們一查,她先生不但是共產黨,還是幹部,還有槍。那時很多人都是這樣,加入地下黨,家裡人都不知道,都以為是二二八坐牢。賴幸媛曾說她大伯是二二八受難者,王曉波說,你大伯不是因為二二八,是因為共產黨,你想要瞭解的話,找陳明忠去。賴幸媛說,哦,陳明忠不就是陳志平的爸爸嗎?她認識我當記者的女兒。後來在楊渡女兒的喜宴上,她找我問她大伯的事情。

三、最痛心的事:工黨分裂

1987年7月臺灣宣佈解嚴,開放黨禁、報禁。夏潮想要組建一個工人階級的政黨。王義雄是高雄立委,贊成北歐社會民主主義,是民進黨中難得的人(中間偏左),他退出民進黨,想要組黨。夏潮系統和王義雄合作,組建工党,如果成功,會成為臺灣的第三勢力。

那時候組織工黨,確實有相當好的條件可以進行。《夏潮》和《人間》,集結了主張社會公平和統一的人。我坐牢出來,看到好多人家裡都有《人間》,《人間》銷路有上萬份,社會影響很大。這樣的基礎下,組織工黨是受歡迎的。工黨對我們來講是很大的希望,但情治單位和極左派,毀掉了這個契機。

工黨籌備的時候,夏潮系統的人和王義雄合作,美國保釣的左派也有人回來參加。蘇慶黎平常就睡在辦公室,不回家,起草工黨的綱領,非常用心。但她工作作風不好,她認為王是拿來當人頭的,並不尊重他。內部選舉主席的時候——流程是先選執行委員,由執委選主席,夏潮系統就輸掉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麼做選舉。

1987年11月工黨成立,是解嚴後第四個登記的在野黨。王義雄做了主席,羅美文副主席,蘇慶黎做秘書長。王義雄不想讓蘇慶黎做秘書長。我知道,我們和王義雄思想有不合地方,但這個時候要一起做事。我就對王義雄說:工黨籌備時,綱領都是蘇慶黎做的,她個性不好,沒有錯,但她有功勞。現在成立,你要把她開除掉,這是殺功臣啊。王義雄接受了我的意見,讓蘇慶黎做秘書長。但三個月後,他忍不了了,又來找我,說:按照章程,秘書長應該是我提議的,現在的秘書長是你塞給我的。我要自己找一個秘書長,如果他做不好,我辭掉主席。

我也覺得蘇慶黎不對。在工黨辦公室,有她的桌子,沒有主席王義雄的。王來找她談事,他站著,蘇坐著。王的電話她隨便摔。我想來想去,就叫她蘇辭掉秘書長,回美國念書,在美國做工黨的代表處好了。民進黨裡有「新潮流系」,我們也可以在工黨裡做一個「夏潮系」啊。她答應了,但和一些人一談,又不同意了,他們堅持秘書長職務重要,不能讓,要掌權。鄭村祺在報紙上寫了三篇文章,把很多爭執的內情報導出來,對工黨打擊非常大。我問蔡健仁,這是幹嘛?他叫鄭村祺來道歉,鄭說,小蔡是我的頭腦,我是小蔡的手腳,他讓我寫的,現在他卻讓我來道歉!鄭也不滿。加上報紙上情治單位的人一直攻擊夏潮,這些年輕人的意氣用事和情治單位在媒體上隨意散布的言論,是工黨分裂的關鍵。1988年工黨就分裂了,羅美文的人、夏潮的人,都退出了工黨。

極左派的問題是:只有自己是對的。合作就要尊重人家啊,他們做得太不像話了,只會批判人,說王義雄走資什麼的。從美國回來的某一個人曾經拿美國左派雜誌給我看,我看到那裡面對臺灣左派的分析亂七八糟,根本不瞭解臺灣的現實,以為臺灣社會主義力量很強大。

所以在臺灣,是要反右,但也要反左,反極左。工黨的分裂,我覺得太可惜了。本來,聲勢很好,輿論對工黨非常支持,民進黨也不敢反對。王義雄是最高票當選高雄市立委的,他原本是聲望很好的律師,信奉的是社會改良主義。雖然我們立場不完全相合,但可以合作,有合作的基礎。當時工黨有很多人參加,如果弄好了,會成為第三大黨,會成為統左派工作的一個有力點。我痛心的是,這個時勢沒掌握好,時機一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四、勞動黨、統聯的成立

工黨分裂後,我們本來打算做勞動人權協會。羅美文說不行,要建黨。黨的規模大,開銷也比較大,要用錢。我和林書揚跟羅美文談了很多次,互相退了一步,先成立勞動人權協會,三個月後再成立勞動黨。1989年3月29日,勞動黨正式成立。勞動黨的黨綱中,也有統一綱領。

解嚴前後,運動多,罷工多,我們抓住的是中小企業勞工的工會,勞動黨的幹部主要從這裡來。

勞動黨組黨後,蘇慶黎來找我,說:世界上的左翼政黨都是知識份子領導的。她要換下羅美文,自己當主席,後來只好讓她離開勞動黨。

羅美文在勞動階層裡的聲望很高。除了罷工的事,他在做工會幹部時,幫工人爭取很多權益。國民黨想收買他,準備給他1000萬,還去說服他父親。他對他父親說:如果我拿了這個錢,我就沒有臉做人了。

1988年,人民團體組織法通過,夏潮正式登記,把聯誼會改成聯合會。接著我們就成立中國統一聯盟,由陳映真任第一任主席,這是在勞動黨成立之前的事。一九八九年發生了六四事件,陳映真帶著中國統一聯盟代表團去訪問大陸,這個舉動當時在臺灣壓力很大。統一聯盟是對統一的時間和方式都不講,只要贊成統一的就可以加入,等於是統一戰線,知識份子比較多,比較受大陸重視。

五、原住民部落工作隊

原住民部落工作隊是張俊傑帶起來的。他本來是統聯和夏潮的秘書長,1999年921地震時,他帶著一隊人去原住民山區賑災,接著就成立了原住民部落工作隊。他們是統左派的「別動隊」。原住民要的是自治,但做起來的事情都是有利於統一的。

2002年開始,部落工作隊去東京的靖國神社抗議,要求「還我祖靈」,要求把神社中的原住民牌位拿出來。起因是前一年即2001年在東京開有關中國統一的會,有個日本朋友來找我,說反靖國神社,琉球、韓國都有參加,沒有臺灣,台灣應該參加。我覺得靖國神社的事不好弄,也搞不清楚靖國神社裡有沒有臺灣人,我們都沒有認識的遺族(也不知往哪裡找遺族)。所以只答應合作,回台灣再找找遺族。後來有個日本的朋友,我第二次被捕時曾經營救我的,拿來加藤邦彥一本書,《一視同仁の果て: 台湾人元軍属の境遇》(東京:勁草書房,1979),講到幾個原住民自己去過靖國神社,要求把祖先的靈魂拿回來,是新竹縣尖石鄉的。我問張俊傑,他說,有這回事,雲力思(張的太太)的兩個叔叔就是被日本人調去打仗死掉的。所以我們就請他們夫婦幫忙找出原住民的遺族,瞭解他們的困境並帶他們去參加「還我祖靈」運動。

以前工作隊在山地鄉展覽日據時代的照片,包括日本軍隊對原住民執行三光政策(「殺光,燒光,搶光「)的照片, 讓原住民有自己的歷史意識,然後再發展原住民運動,衝擊靖國神社其實也是這個工作的一部分。

2002年第一次去靖國神社,在日本就很轟動,大陸的媒體也都報導了。日本的左派用的是法庭鬥爭,我們是要搞行動的,但雙方的合作終於使大阪高等法院在2005年9月做成日本頭一次的「小泉首相參拜靖國神社是違憲」的判決。因為反靖國神社,高金素梅成了民族英雄。整個行動的組織者是張俊傑,他特別有行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