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台胞故事集】編按:1949年國共內戰讓海峽兩岸斷絕往來,當時有一群台灣人留在了大陸,時至今日,他們被人們稱為「老台胞」。生活在大陸的老台胞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他們與台灣有著濃濃的血緣親緣關係,這種情感的刻骨銘心,就是二代三代台胞也難以望其項背。本報將陸續刊登這些老台胞的故事,讓我們一同追尋老一代台灣人的個人素養、道德水準、高風亮節和敬業精神,從不同側面折射出老一代台灣人的祖國情懷。
文圖/閻 崑(文史工作者)
許地山,台灣台南人,筆名落花生,五四時期作家,《落花生》是他的一篇敘事散文,很早就被收入語文課本中,我們都讀過的。他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許南英——寫台灣近代史繞不開的人物。
周苓仲,許地山唯一的兒子,也就是許南英的孫子。作為台南望族,許氏家族從許南英到許地山,再到周苓仲這一輩,歷時百餘年的家族史,折射的是中國近現代走過的曲折,也浸泡著中華民族血淚的心酸。
許家的子孫為何姓周?
許地山的原配林月森,是台灣霧峰林家林朝棟的女兒,林祖密的妹妹,是正夫人所生。林家慕許南英的聲名,很早就將林月森許配給許地山。後來,林祖密把妹妹從台灣送到漳州,欲與許地山完婚。當時,家中剛收到許南英在印尼病故的消息,被許老夫人壓住,不讓發喪。因為按照舊俗,家中有喪事就不能結婚,你把人家姑娘怎麼辦?在老夫人主持下,讓他們先完婚,然後才發喪。周苓仲說:「我有兩個母親,這位我們稱之為林家媽媽,算起來我也是霧峰林家的外甥。後來我的這位林家媽媽在上海小產死了,她生了我姐姐許楙(音茂)新。」
周苓仲的生母周俟松是湖南湘潭人。他的外祖父周大烈(字印昆),是辛亥革命志士,北京的國會議員,有正義感,敢說敢為,曾為反對袁世凱稱帝而被囚禁。他有七個孩子,都是女兒。由於沒兒子,故立下規矩,女兒有了孩子,第一個要姓周。「父親和母親是自由戀愛,他想得開,說姓什麼都是我兒子。我大伯父反對,但沒用,他人在漳州。我父親是在北京結的婚。那是1929年的5月1日,在北京中山公園的來今雨軒請的客。1930年,我在北京協和醫院出生,隨了母姓。」
祖父許南英為何客死印尼?
許南英是清光緒十六年的進士,曾在朝裡兵部任車駕清吏司主事(七品)。但人家做官賺錢,他做官賠錢,連在京城的生活費都負擔不起,所以申請回籍,帶銜回台灣(帶職下放)。他做過台灣第一任樂局(台南)主持,還曾受唐景崧之托,協修台灣史志。
甲午戰爭開始,許南英因為有兵部的頭銜,所以被任命主持團練。後來台灣民主國成立,他仍帶兵。1895年日本登陸台灣,唐景崧跑了,台灣守不住,大勢已去,許南英被日本人懸賞緝拿,不得已散盡家財,舉家回到大陸。
許家祖籍廣東揭陽。剛回來,靠同宗接濟。好在清政府當時有內渡令,台灣官員一律撤回大陸,清政府還認這個資格。因此,許南英到官府報到,當了一個縣令。辛亥革命後全家來到漳州,又當了民國的縣知事,因此落籍漳州。
周苓仲說:「我祖父後來很窮,為了掙點錢,去印尼給一個張姓僑領寫傳記。去了以後趕上第一次世界大戰,沒有船,回不來,結果心情很不好,得病死了,據說是痢疾。死後葬在蘇門答臘。」
父親許地山為何死在香港?
許地山1894年出生。18歲離家,到漳州念師範,因為師範不要學費。畢業後到緬甸中華學校教書,後來又回漳州教書。再以後靠基督教會的資助到燕京大學,念了一個文學院,一個宗教學院。畢業後留校任教,先給周作人當助教,後因與周作人意見相左,就分開了。他還參與發起成立中國文學研究會,是12個發起人之一。再後來他靠基督教的錢先後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英國牛津大學修文學。學成回國,在北大、燕京教書,任教授。1935年,許地山與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鬧矛盾,被炒了魷魚。周苓仲說:「後來司徒雷登成了美國駐華大使,我媽媽還見過他,他承認當初的決定是錯誤的。」
這時,香港大學要聘請一位中國文史學系的教授,這邊被炒,那邊剛好有個位置,許地山也希望能在香港傳播中國文化,就帶著全家過去了。從那時起一直在香港教書,直到1941年因病去世,年僅47歲。周苓仲還講了這樣一個插曲:「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我父親剛去世,日本人占了香港。第三天日本特務就到我家裡來找他。他們當時還不知道我父親已經死了,出於加強統治的目的,需要一些台灣人,想讓我父親給他們辦事。我父親就是活著,也不會答應的。」
母親周俟松是個剛強的女人
許地山去香港那年,夫婦倆只帶了四歲的兒子和兩歲的小女兒,把大女兒託付給親人照顧。一年以後也接來香港團聚。姊妹三個都是在香港接受的早期教育。
周苓仲說:「父親8月份去世,母親9月就出去教書,教師範,她是很剛強的女人,不然也養不活帶不出我們。父親去世時我10歲,妹妹8歲。1942年回到湖南長沙。後來又撤退到了重慶。抗戰勝利後又到南京。最後母親落籍南京,她很長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南京。文革後,1979年,因為身邊無子女,把我妹妹調回去了。母親是1995年去世的。」
周苓仲與「牧馬人」
人們都說周苓仲是「牧馬人」(編按:《牧馬人》是大陸導演謝晉執導的一部影片,1982年上映),那是因為他同牧馬人有著大致的經歷。可是周苓仲卻說:「牧馬人比我強,他有個有錢的老子在海外,就有故事,就可以附會上浪漫情節。我沒有這麼個老子,所以也沒有那麼多浪漫的故事。我們這一代人註定命運坎坷,不可抗拒。」
周苓仲1953年從南京考上西北大學,到了陝西。畢業後分到陝西農林廳,做機關行政5年。後來因右派問題被下放到內潭種馬場當工人,接受勞動改造,期間還因為宗教信仰問題被定為現行,判過兩年管制。
周苓仲回憶說:「那兒是農村,很閉塞,還都不太懂外邊的事情,這也幫了我,所以沒有牽扯什麼其他的問題。我在馬場是工人,周圍都是農民,都很熟。我在馬場有人緣,農民對我很好。他們不看你戴過什麼政治帽子,看的是你能不能幹,肯不肯幹,有沒有知識。農民很同情我。當地農民跟我說,老周,我要是你就活不下去了。但是我沒覺得。」
既然是黑幫,就難以成婚,有的是人家不願意嫁,到後來周苓仲又不願意連累別人,因此就拖下來了。直到40多歲,在河北下放的妹妹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在河北是工人,當時那邊也給她很大的壓力,你要是跟周苓仲結婚,永世不得出頭。但她不理會,毅然從河北調到陝西,也來到了種馬場。婚後,他們育有一女,也算家庭圓滿。
許地山的仨子女都與「右派」有緣
周苓仲說:「我們仨好像都和右派有緣,三個人無一倖免。」
姐姐許楙新沒有倖免是因為丈夫。她丈夫姓竇,老爹是辛亥革命時期駐武昌的新軍,辛亥革命之後被封的第一批將軍之一。封了將軍之後老人家解甲歸田。這位竇老兄把兩個妹妹都送去解放區,自己留下來照顧老爺子。後來搬到重慶,與許楙新結婚。他是學體育的,平時不愛說話。但不愛說話並沒妨礙被打成右派。丈夫是右派,許楙新就成了右派老婆,所以沒有逃脫。
妹妹許燕吉1957年被打成右派,又扣了頂反革命帽子,判了5年。刑滿釋放留在了監獄,後來又下放農村,是河北新河縣最窮的農村最窮的隊。「一個刑滿釋放的孤身女子,日子怎麼過?」周苓仲說,「沒辦法,我就在這邊給她找了個丈夫。當時的政治風雲激蕩,只有找貧下中農才是避風港,全是為了能活下去。妹夫姓魏,文盲,但頭腦很清醒。妹妹嫁到陝西後,成了地道的農民,生活雖苦,但政治上總算安穩下來。」
在周苓仲看來,反右的影響面在某些方面比文革還要深刻,不但真正觸及靈魂,而且破壞了許多原有的觀念。「是我們這代知識份子的悲哀。」
平反後的周苓仲
文革結束,周苓仲被調到陝西省家畜改良站。平反後恢復幹部職務,直至1991年退休。恢復了政治生命的他,後來當選省台聯理事,當了省台聯副會長;再後來當選省人大代表、省政協常委,擔任過台盟陝西省副主委。他履行職責,積極參政議政,獻計獻策,為陝西的招商引資,為陝台合作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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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周俟松曾就讀於天津女子師範,比鄧穎超大一屆,兩人是校友。人民網黨史人物紀念館中有根據手稿刊印的鄧穎超寫給周俟松的一封信,現轉載如下:
周俟松學姐:
收到你三月八日給我的信,使我喜出望外,極為欣慰。對於你的姓名、模樣,我記得很清楚,還有當年許多的同學我也未忘記。我記得你是姊妹二人,叫周銘洗的是姐姐還是妹妹,我記不清了,此事確切嗎?
對於你,我是在報紙上報導你的丈夫許地山先生在香港去世的消息,發現你是他的夫人,當時我曾想辦法與你聯繫,但一直未果。所以,看到你的信時,真感喜從天外來。特別知你身體健好,堅持教育工作,使我感佩。《人民日報》登了你的照片,我看到你與當年模樣變化不大,除髮白,已是老人,其他還像你青年面容。一九八三年《中國婦女》第四期,當時我正在大病之後的休養中,沒有顧及翻閱,我當找出登載你教育工作成就的報導。你的來信,似乎你和許地山先生一九五六年來到北京,並且見到了周恩來同志,那時為什麼不帶一個資訊給我呢?我不理解,可惜失去了相見的機會,令我仍然悵悵。我因工作忙,相隔一個多月以後才給你回信,希望你原諒。你的年齡比我高四歲,你現在還搞業餘英語教育,正像你來信所說的,像螢火蟲那樣發光,但我希望你保重身體,注意勞逸結合。我也是老、弱、病、殘的分子,當向你學習。欲言不盡,專復。
即祝 健康長壽!
學妹鄧穎超
一九八四•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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